这一天非常热。即便已是黄昏，日头低落，岱湖城依旧笼罩在一片燥热中。只有城东某处不起眼的碧泉巷，一如往常般幽静清凉。附近的人都说，还得多亏了那棵树。
树是程家古董铺子的树。这棵树高直虬劲，四季常青，枝叶茂密如碧云，从程家那个不大不小的后院漫出去，几乎荫蔽了大半个碧泉小巷。
程千遥躺在树下的红木摇椅上，一本旧书被他翻开，随意地盖在脸上。身边一方矮矮的小木几上，熏着一种不知名的香，那香气极轻软、幽凉，悠悠地浮动在程千遥的四周。
程千遥又一次拿开脸上的书，漫无目的地望向天空。黄昏时刻，小院顶上的天空如水，全是一池子燃烧的金色天光。他发着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听见程栖踏进小院的脚步声，才猛地回过神。
程千遥问：“终于来了吗？”
程栖点点头，说：“在铺子里等着呢。”
程千遥快步走过小廊，从后院来到铺子里。
铺子里的确站着个人。望过去，那人背影挺拔瘦削，衬得一身青灰色的衣袍空落落。
程栖轻声喊，傅道长。
转过来，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玉似的淡淡的白，连嘴唇也缺点血色的模样，却更衬得眼眸如墨。他背着一把修长的剑，剑穗儿也是青灰色的。这个人浑身都是清愁的颜色，像寒潭倒映苍树影，额间却有一点红痕，压住了那薄的、脆的冷寂，让整个人盈盈地生动起来。
春寒料峭般的好看。
程千遥把来人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好几遍，才不疾不徐地问：“你就是松照老头儿赔给我的小道长？”
傅风回点点头。
关于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就在前几日，傅风回的师父，寒碧山的松照老道长，把傅风回叫到跟前。松照对他是看了又看，肩膀拍了又拍，这才说，“小徒弟，为师需要你下山一趟。”
傅风回从小在寒碧山长大，从未下过山去。师父倒总是下山四处云游，难觅踪影，美其名曰捉妖除恶去，后来随着师父下山过几次的大师兄悄悄跟他说，师父哪是去捉妖，分明是吃饭饮酒听曲去了。大师兄还说，山下什么都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听的，一串儿连着一串儿，热闹起来，像放鞭炮似的，那不比我们整日对着空山寒潭闷头修炼有意思多啦？
所以，听见师父要他下山去时，傅风回第一反应还是十分高兴的。然后师父告诉他，不是去几日，是要去很久很久，到岱湖城的程家古董铺去，帮程家的小老板捉妖除怪。师父还说，都是简单活儿。
一旁的大师兄若有所思，说：“敢情师父您这是做了什么，把我们家小师弟给卖了。”
“这哪儿能呢？”松照道人的脸上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说：“程家的那个小老板，程千遥，是我道上的一个老朋友，他也是一个除妖师。不过，他跟我们不一样，他除妖捉怪靠的就是自己那些珍奇的除妖灵器。所以，别看程家铺子表面上是个古董铺，其实有门道的人才知道，这人是个非常厉害的除妖师。”
大师兄又问：“既然那程千遥这么厉害，要我们风回去干吗？”
这下松照老头倒支支吾吾起来了，“还不是因为我借了程兄弟最宝贵的那把……那把赤玉斩妖剑，然后不小心给人家弄丢了嘛。所以我才答应他，要把我们寒碧山最厉害的弟子赔给他。”
傅风回这下听懂了，他谦虚而又诚恳地说道：“师父，弟子资质平平，此等重任，应该交给我们寒碧山最出色的大师兄才是。”
松照道人连连摇头，“那怎么可以，他走了，以后谁来做饭。”
第二日，师徒三人站在寒碧山中的小路口，道别了。大师兄给傅风回整理着行囊，说：“小师弟，你从未下过山，此去路途遥远，吉凶难测，一定要多加小心照顾自己。我和师父会尽快找到那柄赤玉斩妖剑，早日接你回山，不让你在那程家受人奴役，吃尽苦头。”
话还没说完，松照道人一巴掌拍在大师兄脑袋上，“闭嘴，啰啰嗦嗦的。”他拿出薄薄一片纸鱼，往空中一抛，那纸鱼霎时如活过来般，在空中轻灵地摆尾游动，如在水中，甚至尾巴游弋之时，卷起微蓝的剔透涟漪，十分好看。松照道人说，程千遥给的小东西，你跟着它走，不出几日便能准确无误地到达程家。
傅风回看了看空中的小鱼，接过行囊，再三地跟自己的师父师兄道别。面前的小道蜿蜒漫长，渐渐隐在那青山翠色之间。正当他抬步欲行之时，却听到一声
——风回。
傅风回转身回望，却见松照道人递来一柄古朴长剑，他说：“此剑陪伴为师多年，虽不及程家那些奇珍异宝，亦是灵性之物，你且带着它上路吧。”
傅风回将剑背在身后，青灰色的剑穗在风中悠悠地晃荡着。他忽然道：“听师兄说，山下可是繁花似锦，好不热闹呢。”
松照道人笑了笑，似玩笑般回应：“那你便算作去游戏人间吧。偷点懒，也不碍事。”
然而傅风回跋山涉水，刚到程家，还没来得及歇息片刻，那年轻的程老板便摇着他的素白纸扇说：“小道长，你来得正好，再晚些就要耽误我手上这笔大生意了。”
按照程千遥的计划，明天一大早，他们便要赶去五云城的方家，就在后天，方家的老爷方云踪要大办他的生宴。睡觉之前，程千遥把傅风回拉住了，又是一番上上下下地打量。程千遥说：“我们此番前去，表面上是到方家祝寿，实则是应人之托，探查方府是否有妖。方家希望此事不要声张，为避免暴露我们除妖师的身份，我俩暂且办作两个普通的公子哥儿便是。”
傅风回不懂得什么是普通公子哥儿的做派，不过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倒不是什么难事。第二日清晨，待他整理一番从房间出来，发现程千遥和程栖已经换好行头，在内堂等他了。
程千遥自是不必说，一身的锦衣华服。程栖却扮成了一个姑娘模样，他本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身形纤细，唇红齿白的清秀，戴上那轻薄朦胧的面纱之后，若不细看，当真是一个身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傅风回听见他道：“扮个姑娘就罢了，还得装成个哑巴，让我好几天不说话，可不得憋死我。哥，你这次不多要点酬金，那我就亏大了。”
“还用你说”，程千遥笑了笑，“方家可有的是钱。”
程千遥口中的方家正是五云城的一方富贾，据闻靠贩卖布匹起家。方家当家的老爷方云踪，以前只是个普通布匹铺子的小掌柜，家中温饱有余，却远算不得大富大贵，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运，依着五云城畅通南北的水路，倒把自己的布匹销往天南海北的各处，生意越做越红火，后来在本就是繁华之地、富贾众多的五云城也有了响当当的名头。如今方家老爷生辰在即，准备于府中大办一场，早在前些日子，就已经邀请了各方宾客到时前来五云一聚。程千遥便是其中一个。
不过，和其他的客人不同，除了前去祝寿吃酒，程千遥更重要的是受方家所托，去“看看”方家的小姐方寄秋。就从去年的初秋开始，五云城接连发生了一些怪事，城中一些年轻的姑娘们，不知为何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们何时没了踪影，也没有知道她们究竟去了何处，到如今算起来，五云城已经整整消失了十四名年轻女子。官府一直在尽力追查此事，最终也没有个着落。于是，城里有些小声的风言风语传道，说是有妖。
妖？五云城的百姓没有谁真正见过妖，但他们都听过，在传说里，在闲谈中，在津津有味引人入胜的话本里。
如此说来，那妖本相必定是丑陋可怖不敢示人，血盆大口里有无数尖尖獠牙，那妖出没于夜深寂静之时，趁那些鲜嫩可口的姑娘们熟睡之时，用骇人的妖术把她们撕裂，囫囵吞入肚中。待到第二日太阳升起，那吃饱喝足的妖便又化作人形，混入五云城中，寻找着下一个年轻的姑娘。
如此这样一想，如此这样一说，如此这样一传，不免让五云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尤其是城中那些饱满清脆的姑娘们，近日来更是害怕在外时被那传闻中的妖怪掳去，咕噜一口，做了其腹中餐。这也是方云踪请来程千遥的原因，他的独女、方家的宝贝方寄秋最近有些不对劲——不知何故，方小姐竟无端地虚弱起来。先是消瘦，明明一日三餐都尚好，人却日渐薄起来、轻起来，风一吹便堪堪要破似的；然后是嗜睡，经常迷迷糊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在家中走着走着，就忽然倒地入眠。方家上下最初都以为小姐是害了奇怪的病，可是名医也请了，名贵的药也吃了，却迟迟不见好转。
于是方家有人悄悄地说，我们家小姐与前段时间那些消失的女子年纪相当，莫不是真有妖怪暗中盯上了她。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方云踪不仅不信，甚至还要怒斥一番，可当下自家女儿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况，不得不让他也担忧起来。于是托了自己见多识广的朋友帮忙，这才寻到了程千遥。
“这些我都懂，可这跟你非要我扮成一个哑女有什么关系？”程栖问道。
程千遥散漫地坐在方家派来的宽敞马车里，理所当然地说：“让你试试当诱饵，说不定能钓出五云城那只恶妖。到时候抓住它，我们岂不是又赚一笔。”他打量了一下程栖的扮相，“哪都好，就是不能说话，一开口准露馅。”然后他转头问身旁的傅风回，听了他所言的前因后果，可否知晓这是怎样一回事。
傅风回挺不好意思，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下山捉过妖。”
这下程栖嚷嚷起来了：“哥，果然你被那老头儿给骗了。当时他说要赔给我们他寒碧山最厉害的弟子，然后不要钱地供我们使唤，结果呢，来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今天你就该让这小白脸扮姑娘，做这个诱饵，让他知道，我们程家是不收吃白饭的。”
程千遥听了，若有所思，微笑地看着傅风回。
傅风回被这么一盯，只好低下头，轻轻地说：“也……也不是不可以。”
程千遥却一扇子轻轻敲在程栖的肩上，道：“乖乖闭嘴当好你的诱饵。我自有我的打算。”
“还有，不要一口一个小白脸，对人家小道长说话客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