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阴缘>第三十章

  宋时清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双腿踢蹬,但踩到的只有锦缎罩面的被子和被子下硬邦邦的果壳。

  抓着他的人,不见了。

  宋时清力竭,大口喘息,胸前剧烈起伏。可他的双手被高高束缚在拔步床床架顶端,就像是一只被拴上了链子的小猫。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做出了各种可怜的情态,但终究只能被困在在原地。

  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东西就像绝大多数的人类一样。

  好奇又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小猫挣扎。

  终于在宋时清停下来的时候,它伸出手,摸了摸宋时清的后背。

  红罗被汗湿,入手柔腻,透着活人微热的体温。它顺着宋时清的脊骨,细细地摸索,感受到了宋时清因为呼吸一下一下起伏的躯体和因为恐惧微微绷起的动作。

  【时清,总是想跑。】它无奈地说道。

  宋时清紧紧咬住牙关。

  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按住他前脚掌的伤口上,没用力,只让宋时清感到了些微的疼痛。

  【……总是弄伤自己,到处都会好疼……但就算疼的哭出来,也不知道乖一点。】

  宋时清没有挣扎。

  原因很简单,落在他身上的手,不止两只——

  人类在失去一种感官的时候,其余感官会自动变得敏锐。

  宋时清小时候看电视,总觉得那些看不见的侠客是最厉害的,

  但等到现在,他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才突然明白失去了最直接观察世界的感官,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他闻到了一种混杂着腥气的檀木气息,像是有谁在庙宇下将人开膛破肚,香灰与人血混杂起来的味道。

  他听到了如同数条蛇虫爬过布料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脑中无法自控地想象那些扭曲的纠缠的手脚攀在拔步床上,将被子床单揉乱的可怖画面。

  而触觉带来的恐怖是最无法忍受的。

  冰冷冷的皮肤贴着他,那东西能很轻易地环抓住他的膝弯,按住他足弓的指腹,庞大得吓人。

  于此同时,还有如同蛇头一样,扭动长颈的头颅,贴在他的发间嗅闻亲吻。

  宋时清的牙齿因为战栗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

  它也听到了。

  它好心疼啊。

  【以后不跑了好不好?时清,乖乖留在家里。】它轻声诱哄,【以后,哥哥让老师到家里来给你上课,把你喜欢的那些厨子都叫来家里,我们不往外面跑了,好不好?】

  宋时清产生了一种错乱感。

  他大概能认知到自己在做梦。

  但这几天,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这只恶鬼的话总是粘腻混乱的。

  它似乎没有明晰的思维,只凭着扭曲的执念,说出那些恶心怪异的句子,用以恐吓宋时清。

  第一次,宋时清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与活人无二的情绪。

  它好无奈,不明白宋时清为什么要跑。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已经是夫妻,宋时清看见他的时候却一丝爱意也无,只是战栗惊怯,乃至于仓皇逃跑。

  它清醒的时候不太多,它背负了太多恶念,太多活人扭曲的欲|望,平时总是凭借本能行事。

  但它这么爱自己的时清,不会伤害他的啊。

  怎么将人吓成这样?

  思来想去,它只能从脑海深处挖掘出一点不那么明晰的回忆。

  ——是因为想去外面玩吗?是因为喜欢那些新奇的东西吗?

  那自己哄哄他,把他喜欢的买回来就好了……吧。

  它细细地亲吻宋时清的脸颊,亲吻他花瓣一样颤抖湿润耳朵唇瓣和他眼睛上被泪水浸湿的布条,尽力表现温柔。

  ——但它如果真的温柔,为什么要将爱人捆住双手遮住眼睛呢?

  它自以为自己现在清醒,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将宋时清密密实实地困在了这一小方牢笼里。

  那在它不清醒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啊。

  宋时清喉头哽咽,他觉得自己像个玩具,在它的手中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滚开……”

  【……时清?】

  “滚开!我说滚开!别碰我!怪物!狐鬼!别学哥哥说话!”

  宋时清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直到这一刻,他脑中才迟来一步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处在梦境中。

  这些话是“另一个他”说的。

  抱着宋时清的东西被踹了好几脚,但即使宋时清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挣扎对他来说根本没有造成伤害。

  【……时清在说什么,哥哥听不懂。】

  那东西的声音逐渐沙哑,调子抬高,【难道时清还有别的哥哥吗?】

  真恶心……真恶心!

  宋时清杂乱地骂,细弱的哭腔根本支撑不起他的气势。

  它沉默了很久,安静地听着。

  然后,在宋时清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嘻嘻地笑了起来。

  那调子尖细愉悦,如果狐狸学会了人说话,就该是这样的声音。它笑了好一会,空气中似乎有风。

  ……可能是它的头在动引起的。

  【时清说的哥哥是谁啊?杀了他好不好?】它覆在宋时清耳边阴冷地问道。

  寒气犹如活物钻进宋时清的耳蜗,它慢条斯理,完全失去了刚才短暂的理智,【杀了他……不,活剥了他的皮,套在门柱上,让他天天看着哥哥抱时清,好不好?】

  宋时清的身体僵住。

  【啊,还有她。】

  一只手扯掉了宋时清眼上的布条。

  宋时清眼前模糊一瞬,实际清晰。

  房间里光线并不明亮,蚝壳磨出的窗户多多少少会挡掉一部分光。

  但不影响宋时清看到那几只搭在自己身侧床面上,青黑庞大的鬼手。

  一个头颅从高处垂下,树蟒一样扭过来,亲昵地用鼻尖碰了碰宋时清的脸颊。

  宋时清死死盯着下方的一点,视线丝毫不愿,也不敢去看身后环抱住自己的东西。

  【看看啊,看看她。】

  手指指向前方。

  宋时清无法,只得看去。

  他对上了一双盈满恐惧和神经质的眼睛。

  在蒙村,宋老太太的葬礼上,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丧席管事的疯子女儿。

  但此时,在宋时清的梦里。在这间光线昏暗,但处处透着腐朽的矜贵的房间里,穿着花黄短打的女人,叫胭脂。

  她抖若筛糠,面如金纸,稳稳地跪在进门的位置,脸被光割得一半明一半暗,透着股不详。

  ——梦里,宋时清听见自己叫了起来。

  “别,别杀她,逃跑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别……你别杀她,求你……求求你……”

  宋时清的心都被揪了起来,他回头,想去看身后东西的神情。但它抵住了宋时清的动作。

  它强迫宋时清看着胭脂,嘻嘻笑着缓声。

  【时清觉得,她是好心,才帮你跑出去的?】

  宋时清胸口剧烈起起伏。

  它满含恶意,【不是的。她是看上了哥哥给时清备下的聘礼,贪欲横生。时清要是顺着她指的路下了山,就会在山下,被她的哥哥弟弟砍死。砍成一块一块的,然后随便扔在那里。】

  【这个世上的坏人太多啦,那么多,哥哥杀不干净啊,时清乖乖听话好不好。】

  宋时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但他的下颔处,被它怜惜地吻了吻。

  【不要相信外面的人,这个丫头、还有时清刚才说的哥哥,都想杀你,他们都想害你。】

  它笑了起来,【我们杀了她好不好?】

  布条断开了。

  宋时清刚才百般挣脱都挣脱不开的布条,在它手里,如同面捏的一般。

  它给宋时清解开手上的绳结,另一只青黑的鬼手,拿出了一把沾血的长刀。

  宋时清怔愣地看着刀,上面血迹未干,透着股凶戾的腥气。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宋时清下意识地知道,这刀上的血,是胭脂一家人的。

  这个丫头的父亲,在这里做管家。所以虽然她是个脑子坏的丫头,平时活得还是很自在。

  即使是这座宅子由内而外地变成二楼一座鬼宅,在徐伯的安排下,她依旧过的不错。

  宋时清记得,她在前几日那场阴阳颠倒的婚礼上,给自己端上了鬼胎。

  ……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个傻子,听了家人的哄而已。

  她有罪,但罪不至死。

  至少,不该由一只恶鬼审判。

  【时清握着这里。】它将宋时清的手抓在刀柄上。

  粘腻的血沾上了宋时清的手心。

  【砍死她,她该死。】

  它笑着说道,像是在推一只不愿意出门的小猫那样推宋时清。

  胭脂疯狂摇头,瞪大眼睛看着宋时清。她像是连哀求都不会了,突然开始磕头,一下一下,要把头骨砸碎一样。

  宋时清的手指根本抓不住刀柄,但它并不在意。它搂着宋时清的腰,桎梏住他的手臂,又像是在教小孩走路一样,握着他的腿朝前迈步。

  它在宋时清耳边小声夸他是乖宝贝,好乖好乖。

  可能在它看来,自己就是一只正在带着小猫打猎的大猫。

  它知道自己的宝贝幼弱不堪,它知道宋时清心软仁慈,但没关系,它会把老鼠手脚折断扔到宝贝面前,慢慢地教他。

  它抱着宋时清一步一步朝胭脂走去,砸头声越来越响。

  那个丫头的头骨已经平了一片,双眼血红。

  宋时清听见虚空当中一根弦崩断了。

  他再也接受不了这种超出认知的恐怖,反手握刀,猛地砍向了自己的脖子——

  “铛!”

  刀被打飞,撞在地上。

  宋时清脱力,整个摔了下去。

  让他醒来吧……

  他不想看这些,为什么要缠着他……

  宋时清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成了一团。

  十八年来现代社会的教育,在这些混沌怪异的梦境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吧。

  眼前的景物晃动,然后清洗。

  宋时清的目光空茫地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他看到了老式的梳妆台,老榆木橱柜和黄铜制的镜子。

  又在梦里。

  他倦怠地想道。

  突然地,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无助和委屈。

  谢司珩……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本能地在最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谢司珩。

  不是宋悦、不是宋翔,不是刘柠也不是陈建安。在家人、朋友和同学之中,在他十八年来最熟悉的上百人之中,他本能想起的第一个人,是谢司珩。

  或许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发觉。但现在,一个人走进来,打断了宋时清的思绪。

  “太太,您醒了。”

  喜气洋洋的女人声音从宋时清身后传来。

  宋时清手指动了一下,没有给出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回头会看到什么东西,索性不回头。

  但女人踩着小碎步,快快地绕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眼,“您怎么哭丧着脸呀我的太太,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快,快别干坐着了,咱们梳妆吧。”

  宋时清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三四十上下,罩着大红的衫子,头上带花,脸上抹了香粉。

  不好看,但是个人。

  身后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宋时清的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朝铜镜中看去。

  来的都是身穿大红短衫的年轻女人,谄媚又喜气地冲他笑,一张张脸在铜镜中上下晃动……

  像是要围住了他的众鬼。

  “太太您看,这是少爷让人给您做的嫁衣。您看这绣工,哎呦呦,还有这旁边的百子图,您看看,也不知道绣瞎了几双眼睛。”

  “扣子是宝石的,看着像珊瑚珠?嘶——我认不出这些,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太太您看看,喜不喜欢,少爷花了不少心思哩。”

  宋时清朝她捧上来的衣服看去。

  嫁衣边缘,百子图上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长着没有牙的嘴笑哈哈。

  ……只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宋时清抿紧唇。

  他提线人偶一般,站起来,让这些人给自己套上了所谓的“嫁衣”。

  一时间,他也成了鲜红色,在铜镜里与身周众人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宋时清闭上眼睛,他不能多看这一幕,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会真的和镜子里那片融在一起的鲜红一样,变成和身后这些东西一样的恶鬼。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好看的。

  他黑发凌乱,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慌,但微微起伏的肩线和线条分明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又漂亮,又好欺负。

  房间中的众人交换眼色。

  少爷看到这样的太太该很高兴吧。

  虽然很害怕,但太太没打算逃,少爷会高兴的。

  她们将已经有些旧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宋时清头上。

  民间用的不比当代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些宫里货。宋时清头上这顶点翠头冠,用的珍珠并不大,还带着螺纹,微微发黄,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终究是老匠人用金子打的东西,沉甸甸的一尊,霎时间压得宋时清一低头。

  “太太可别!”

  旁边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哎呀,您现在头发短,戴不住,可不能低头。这金贵玩意经不起砸得。”

  头发……短?

  宋时清虽然在梦中感知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些诡谲梦境中时,头发应该是长的。

  就像姥姥还没有出事之前自己留的那样。

  ……它喜欢看宋时清背对着他爬在床上喘息,黑发铺满整个后背的样子。

  宋时清迷茫看向镜子。

  黄铜镜子里的景象随着他的注视逐渐清晰分明起来。

  镜子里的他带着点翠凤冠,鬓角的黑发散乱地遮到耳廓边缘。

  ……不对劲。

  宋时清僵硬地将目光朝下挪去。

  他穿着繁复的嫁衣没错,但领口边缘,鲜红之下,好像隐隐压着一圈白色的布料。

  ——他今天穿的卫衣,是白色的。

  宋时清感觉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身后门口,一个丫头端着铜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直到走到宋时清面前,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太太,胭脂给您洗脚。”

  不过隔了十几分钟而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宋时清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侧眸看向身边的女人。

  那个之前在地上把整张脸磕得血红一片的丫头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身边的女人踹了她一脚。

  “让你抬头了吗?蠢东西,赶紧跪好!”

  胭脂嘭一声跪了下来,麻利地将铜盆摆到了宋时清脚边。

  她仿佛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责打了。

  但宋时清不习惯,他受惊一般看向刚才踹胭脂的女人。

  女人谄媚地挤出一个笑,又打了两下胭脂,“太太,这是我小女儿,人笨,但做事很麻利。您该换鞋了,让她伺候您洗脚吧。”

  在老规矩中,进了夫家的门,就得走夫家的路。自然,鞋子也是要换的。这是个很重要的礼,对还没过门的太太是,对下人也是。

  谁给新太太换了鞋,谁自然就是太太身边未来的大丫头。

  这一段概念从宋时清的脑海深处浮现。

  ……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扭合在一起,然后缓慢开始转动。有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悄然对上,然后重复。

  换嫁衣、洗脚、换鞋。

  我是不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宋时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恐慌。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我得——

  见他没有反驳,女人松了口气,赶紧命令女儿,“给太太脱鞋子吧。”

  “是。”胭脂低声,伸手去抓宋时清的脚踝。

  “别!”宋时清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他头上顶着凤冠,后面的人怕它掉,忙按住他,两三双手抓着他,冰冷坚硬,沉得像是铁块。

  下面的胭脂又是真傻子,她一板一眼地抓住了宋时清的脚踝,脱下了他的运动鞋。

  羞耻感和危险的预告同时涌上心头,宋时清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可他在挣扎中,他的手突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纤细的长条状。

  是顾青给他和谢司珩的引路香。

  ……在他嫁衣下的口袋里。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宋时清僵在了椅子上,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心脏顺着血液浸透四肢百骸。

  他被脱了鞋子,被胭脂用温水淋了脚。

  然后,她帮他擦干净,拿出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绣花鞋。

  宋时清垂眼,他看着自己被套上那双鞋子,喉头麻木,不知道能说什么。

  【换好喽,太太该去拜堂了,少爷可等您许多日子了呢。】胭脂仰起头,笑嘻嘻地对宋时清说道。

  一张盖头遮了下来,宋时清听到了盖头边缘铃铛的碎响。

  有东西缓缓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梦里的那股腐朽的腥香。

  【它】,把宋时清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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