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努力以稳健的步子回到床上，借着伸懒腰打哈欠来掩盖因疼痛发出的声音。他来不及脱掉靴子，于是亚麻床单上沾了些灰尘。
一张真正的床，还有柔软的床垫，而不是冰冷的试验台。这对他来说的确算得上奢侈的享受了。
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时光，海兹本该好好享受，但现在他满脑子却都是那个囚徒。
“吃你的饭，如果你再说不饿，我就亲自把食物塞你嘴里。”
片刻沉默后，迦南说：“你也应该吃东西，至少喝点什么。”说完挠了挠脸颊。
床边搁着一杯水，海兹拿起来抿了一口：“看，合你的心意了吗？”
这下换做迦南轻轻地哼笑了。海兹也不禁微笑，但立马压了下去。他怎么会对奥瑟人微笑？肯定是失血过多导致头脑不清了。他赶紧躺回床上，目光躲开了绿眼睛。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海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迦南一边轻轻翻动着碗里的食物，一边问，“我只是好奇你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蓝瑟，这个名字忽然浮现出来。那时并不是海兹开的枪，蓝瑟的尸体被丢下了悬崖，海兹趴在悬崖边，眼睁睁看着爱人的身体被摔得残破不堪。那种无力的绝望，他至今记忆犹新，蓝瑟的血飞溅到他口中，那股血腥味似乎还停留在口中。
海兹甩头，想把往事从脑海中驱逐掉，他说：“我被驱逐到伽马区的那一天。”
“他叫什么名字？”他盯着海兹手臂上的那一排在伽马区留下的代号。
“谁？”
“你曾经的爱人。”他尽量不去提帕掣的名字。
他只是回答了两个字“蓝瑟”字，没来得及想出更合适的回答。
他是星际海盗王，一提到血腥和杀戮本该放声大笑，享受其中。但其实，这些年来他为劫掠者的船队尽心竭力，却并未感觉指挥长这个身份给他带来了快乐。永无止尽的厮杀，身为首领的权威在逐年减弱，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只有腰间的武器才是他永远的伙伴，任何企图征服星际的念头都不过是幻影。
不出意外，他会一直深陷这漩涡之中，直到生命终结。
够了，这个回答就足够了。他重重地坐回床边，腿上的伤口紧绷得像烧着似的。如果奥瑟不撤出伽马区，而且还夺走他的战利品，绿眼睛，那么肯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海兹按下对绿眼睛未来命运的担忧，真是个荒谬的念头，他想。这个男孩只是他的囚徒！他是给他师父赎罪的，只是这样。他能换来自由，这才是重中之重，一切都只是纯粹的复仇而已。
眼下不得不和这个囚徒呆在一间房里，他不想绿眼睛继续追问，于是用豪横的口吻命令道：“给我读读故事。”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那一排书。
“读书？”
“我觉得无聊，你也一定是。你读我听，就这么办。”说完，海兹眯起眼睛等着。用读书来打发时间再合适不过了。
迦南好奇地走了过去。其实他之前偷偷翻看过这些书，而且仔细读过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纸质的小说，这种记载文字的载体似乎离他很远。桌上有几本而已，而且书脊都已经很皱了。紧挨着书本的，是海兹的航行日志，他也翻看过，上面的字体歪歪斜斜。
“你会读这些书吗？”迦南背对着他，手抚一本书脊，轻声问。
海兹以为这话是看不起他不会读写，他有些愠怒，可当迦南转过身时，那双绿眼睛看向他时，清澈又透明，丝毫没看嘲讽的意味。迦南脑中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他所受过的教育不是让他带着偏见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海兹有些自责，刚才是自己误会他了：“能读懂一些，不是全部。”
“你想学认字吗？”
他说话时的笑容如此温暖，海兹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他迎上他的视线，注意到了他的眸子不算完全的绿色，还透着清透的淡蓝。
迦南走到了床边，海兹并没有制止他，而是允许他坐在床边，坐在他的身边。迦南把书打开，一半摊在自己腿面，另一半放在海兹的腿上。旧皮革发出吱吱的轻响，书页已经有些微黄，还很薄，一侧的镶边已经有些松散。
他手指着书开头的一行字，轻轻读了起来，“他名叫盖尔.多尼克，只是一个乡下孩子，以前从未到过川陀。”
迦南的声调随着角色的切换起起伏伏，海兹听得很入神，他的视线随着迦南的手指在文字间一行行慢慢移动，等他的手指挪到了他那一边，海兹接着机会把脸多侧过去些，看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在迦南漂亮的嘴唇上漾开。
楼金公爵的影像通过墨戈星站的新闻中心出现在坎杜尔市各大商业枢纽中心的三维屏幕上，一场关于营救行动的新闻发布会正在墨戈星战举行。楼金公爵身着白色法兰绒的王室长袍，银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用一根发带绑住，他神情严肃地站在雕有纷繁图案的讲话台后，底下坐着黑压压一片星际记者。
“云信副总督已经平安返回，但是他在海盗手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通缉犯海兹打伤了副总督的腿，这是对奥瑟王室的挑衅。我们派出的幽曜行动队对那些改造人一再忍让，导致了副总督受伤，最高总督还在他们手里。”楼金公爵缓慢庄重地说。
有一个鹿索星球的记者举手，楼金示意他讲话。“请问，奥瑟即将结束对母兰的统辖，有没有考虑就此放弃对那些海盗的追捕？”
楼金摇摇头，“不，即使到了归还母兰的期限，幽曜行动队也一定会捉住那些海盗。他们的存在会扰乱星际的安全。奥瑟绝不会向那些危险的a级母兰人低头的。”
又有记者紧接着发问，“请问，奥瑟是否还在继续对母兰人进行伽马区的改造实验？”
“不，没有，从来没有，伽马区没有所谓的改造实验。罕瑟学院早在几年前就出于人道主义而停止了这项改造实验，你们听到关于改造体的传闻，就是这项没有成型的提案。”楼金顿了顿，“所以，奥瑟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母兰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最近在母兰的首都朱萨发生了推到上任最高总督雕像的事件，还有数起规模较大的反奥瑟游行运动，请问这是否是母兰人的反抗之举？”
楼金公爵应答自如，语气真挚：“奥瑟给母兰带去了数十年的稳定和繁荣，也一定会守护母兰到会后一刻。我们保证，一定会缉拿那群母兰海盗，作为归还母兰最后的礼物。”
从记者会的大厅出来，走下一长段阶梯，楼金在阶梯末一眼认出了帕掣那身暗蓝色的长制服和脚上的高筒黑靴，还有他一头剃得短而精悍的灰发，出众的身形也很好认，他正叼着一根雪茄站在台阶末。
楼金加快了下楼梯的步伐，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见他走近，帕掣把没有抽完的雪茄放回了盒子里，装回口袋，说：“我来接你，确保你没有被那群记者围攻。”
楼金忍不住丢给他一个白眼，冷冷地回答，“我什么时候出过那样的状况？”两人并肩快步走在大理石拱门前的广场，正中央飘扬着奥瑟女王旗帜。
“你接我是要干什么去？”
“吃饭。”
两天天之前，他们在云信所在的飞地医院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就在没有碰面。
“我问出来了，海兹他们下一站是塔因星球，时陷的计划起作用了，他们收到重创，要在塔因星球休整。”楼金公爵先开口。
“时陷的计划起个屁作用。”帕掣咬咬牙，制服下摆被疾步走的风速吹卷了，“西塔5号有问题，是乌木那个家伙搞的鬼。”
就在楼金公爵疑惑时，他已经跟随帕掣来到一家高级餐厅，抬头看着餐厅的名字，他更困惑了。
“你不是总抱怨这种高级餐厅的饭吃不饱吗？”楼金见过帕掣吃饭，标准的实用主义者，帕掣每天都要进行体能训练，这种高级餐厅里的餐盘中央永远只有那么一丁点食物。
“别计较这些了，我都来接你了。”帕掣为他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请允许我表达一下感谢。”楼金公爵弯起眼尾，短暂地瞥了一眼他，欣然接受了他的殷勤。
餐台上装饰着亮晶晶的开胃菜，但端到他们面前的前菜就已经少的可怜了，不过他们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一顿饱饭，大厅里管弦乐团正演奏着舒缓的乐曲。
“你觉得乌木提供的毒剂有问题？”楼金拿起黄铜托盘里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这笔帐我晚点找他算。既然海兹那家伙要去塔因星球，正好是剿灭他的好机会。”
“不不不，帕掣，我想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再去招惹海兹了。时陷还在他们那里，你要贸然打过去，时陷会暴露的。”
“从云信逃回来已经过去两天了，时陷还没有发回任何消息。”帕掣神情凝重，“不排除他已经被发现的可能。”
“但那些海盗也没有任何动静。如果时陷被抓，他们也许会拿时陷做要挟，总得有些声音吧。”楼金推断，他又思索一番，“塔因是母兰人的友好星球，你带队打过去不一定占上风。
现在母兰到处都是海兹的追随者，幽曜不能再输了，否则我们就威信全无，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也许奥瑟真的要提前结束对母兰的统辖了。”
“什么，你以为是我去？”
“还有谁更合适？”
“乌木。我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别开玩笑了，帕掣。乌木是个科学家，他那里懂得打仗的战略布局？”
帕掣把手指在桌上依次抬起、落下，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可别小瞧一个人的决心。”
“可他不愿意呢？”
“怎么会？他不是总怕我在抓捕海兹的过程中杀了他吗？是他改造了海兹，海兹逃跑之后，他的研究就再无进展了。所以，活捉海兹，这他比谁都想。”
这么一说，楼金想起的确如此。“可谁去告诉他？我可不觉得乌木这个时候想见你。”帕掣盯着楼金，咧嘴笑了一下。
“别看我，我不会去当说客的。星站这边事就烦我了。”
“不不，你只需要告诉他，海兹的下一站是塔因，这就足够了。”
甲板上，海兹昂首站着，看向站好队列的船员，虽然可以走路了，但站久了腿上的伤还是灼烧的疼。这三天他在房间里读了不少故事书，绿眼睛读，他听。愉快归愉快，但现在他得回归职责了。
在甲板上训话时，他还不得不保持一种很奇怪的站姿，以防被船员发现他受伤。
“我要宣布两件事。第一，时陷背叛了黑武士，他用奥瑟给他的毒剂，让我们陷入苦战。不过幸运的是，我们打赢了，给镰刀安妮他们一点教训。至于对时陷的惩罚，我认为应该把他交还给黑武士，让黑武士流放他。”
船员没有异议，他们在等海兹宣布第二件事。
“我们要在塔因降落了。”
“为什么不去离伽马区最近的星球？”有船员兴奋地问。
杜尔回答，“现在塔因星球是母兰人的友好星球，也距离伽马区很近，在这里短暂停留之后，我们就要前往那里了。”说完，她尖锐的视线就投到了绿眼睛身上，迦南被盯得心里咯噔一沉。她继续说，“那时候我们就要亲眼见证奥瑟人夹着尾巴滚回他们的老窝！”
船员热血沸腾地欢呼，他们自然也都看向被绑架来的最高总督，但是海兹的视线却紧紧盯着前方，他紧咬牙关，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他把岔开的话题拉了回来，“但只在塔因停留几天，我们的飞船在这次的战斗中受到了重创。所以我们的速度得快，需要尽快修好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