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疏站定看向解庄:“你说。”

  解庄先是作揖讨罚,而后毕恭毕敬道:“晚辈这话确实越矩,但为了苍芪不得不多问一句。如今秽玡尚未成规模,但各处排查也是发现了不少,不排除有更隐秘的地方藏着更多秽玡。如今众仙门更迭之下生不得多少老人,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只当秽玡是一些无意识的怪物,虽然历史书籍中有记载其厉害,但几次接触后不知不觉地放松警惕,这不是好事。仙尊当年经历过天劫,比我更清楚秽玡的厉害,更知如此懈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容我阴谋论一番,保不齐就是某些人刻意放任,之后再趁仙门松懈一网打尽,若是如此,那苍生的未来必然要比过去更加惨烈。仙尊大义,当初可舍生忘死为苍生未来,晚辈敬慕难及。多年下来,晚辈愚钝不得开蒙,想问仙尊到底作何打算?”

  解庄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苍生危机当前,仙门早忘了过去历史,不清楚其中厉害,仙尊既经历过过去就不应该如现在这样避世放任。

  晏疏面无表情地看着解庄久久未言,雪打在解庄头上,他好像又成了过去执着拜师的少年,眼里正义又倔强。

  早前晏疏就知道他是个好苗子,私下里也愿意教教,如今再看果然他没看走眼。

  晏疏一脸欣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松懈并非好事,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你有这份警惕是好的。”

  “那仙尊究竟作何打算?”

  “这事你应该去问柏明钰,问我一个死人做什么。”晏疏一点不上套,管你怎么说,就算拐弯抹角的骂他都没有片刻松口,“毕翊仙尊才是你应该去商量对策的人,即便我现在站出来也没几个人听我的话,你找我找错了人。”

  “仙尊,这话咱们关起门就不必说了,您是什么人您自己清楚,我也很清楚,您就不想跟我说一下计划?”

  “计划就是,你好好跟其他仙门搞好关系,没必要为我出头,也不需要多费唇舌辩解。你可以相信柏明钰,小事上不好说,大是大非他不会出错,邳灵宫不敢保证,柏明钰可以信上半分。”晏疏表情少有的严肃,“我知道外界怎么说我,也知道你再让人去处理谣言。这些事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如今更要紧的是秽玡,你应该首要处理那些事。苍芪派内加强自查也是对的,防止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至今为止你做的都不错,我当初没有看走眼。”

  解庄的表情有些动容。

  这时晏疏叹了口气:“但是真的不要把精力过多地放在我身上,对于苍芪和你来说,我就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如今乍然入世非我本意,也不想打扰现在的苍芪,我在这寒峰也只是稍作停顿,不会久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解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在解庄印象里,那位离宿仙尊从来都是温柔又疏离的,模样很是好看,但很少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不曾端着尊者的架子,不去争地位,不骂人不动手,便是有人无意中闯进他的小院也从不驱赶,温柔地说几句话,在他人的惶恐中微笑着将人送走。

  不管什么级别的弟子都可以问他问题,他都会事无巨细的讲,可就是这样的人,外人总说他清冷不近人情,后来更加偏离轨道,说他高冷孤傲不管苍生。

  一个为苍生奉献了生命的仙尊,成了众人口中的自私鬼。

  若是年少轻狂的解庄或许还会为离宿仙尊争论,可如今他已经是一派之主,有了自己的担当不能随心而行,只能让门下弟子谨言慎行不可妄言。

  这是他年少的敬仰,是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是他敬爱有加的仙尊。

  解庄相信离宿仙尊不会是外人所说的那般,他相信仙尊的为人,也相信仙尊得选择。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地护下了那位名叫白千满被仙尊收为徒的少年,带着丝丝羡慕和年少不得的遗憾。

  离宿仙尊已经为世道献了生命,如今重生保不齐就是上天垂帘施恩而来,凭什么让仙尊再为这些骂他的人第二次献出自己?

  脑中思绪万千,最终解庄只是作揖,提醒道:“还有仙尊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人,需得多多留意。”

  晏疏一愣:“萧亓?”

  解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他强行压下不适,点头道:“那人身上有些问题,之前总觉得熟悉一直没想起来,前些日子翻看派内卷宗才猛然想起,当时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应该见过他。只是他那时候太过瘦弱,蓬头垢面尽是狼狈,所以我一时没能想起来,只觉得有点熟悉。”

  晏疏立刻来了兴趣:“他当时怎么你了,让你如此警惕?”

  解庄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暂时搁置下这个念头继续之前的说:“只是打过两次照面,我以为他是拾荒的乞丐,无家可归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大概一个月的光景,他来来回回将整个战场翻了好多遍,我离开的早,期间一直没看出来他在找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找到了,有段时间没了他的踪影。再后来那里怨气徒增,呼啸着盘旋于战场之上,回来的人跟我说,那些怨气起初几乎化成实质伤害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他们不得不将未来得及收殓的尸体就地掩埋,只是泥土还未覆盖所有地方,那怨气突然那冲往一处,汇集之地隐约有一人的身影。”

  “你怀疑那个人便是萧亓?”

  解庄没否认也没点头:“以仙尊之能,自是不需晚辈操心,只是怕仙尊心善受到蒙蔽,也希望仙尊多保重。”

  晏疏点点头:“苍芪的事情还需你多操心,功法上不要急于求成,你如今虽在瓶颈却并非上限,放下执着还会走得更远。”他手指点在解庄的额头上,很轻,与雪花的重量相当,“回去好好的,你会越过我走得更远。”

  解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仙尊的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不设防地让仙尊碰了。

  这赞誉太高,高得解庄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仙尊逐渐离去的背影,许久许久,那背影已经在视线里消失多时,他才动了动麻木的双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当年离宿仙尊被誉为千年难于的天才,以最小年龄跨入化境,到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即便后来整个修仙界共有六位化境仙尊,却再无人破了他的记录。

  那时候很多人觉得,若是离宿仙尊没有仙逝,说不准会成为第一个飞升的人,可惜他最终为了苍生止步于此。

  能比离宿仙尊走的还远,解庄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感觉到体内多出了一股浑厚清冽的魂元,正绕着浑身静脉游走,而他自己的魂元不仅没有半点排斥,甚至在其游走期间一点点蚕食着那入侵者,慢慢的,他惊喜地感觉到自己止步不前的魂元突然有再突破之意,并非突破境界,而是他自己的瓶颈。

  解庄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前方,漆黑的夜里只有无尽大雪。

  *

  林子茂密,成片的岫树连城一眼望不尽的林子,这世上没有哪比这岫树还要多了。

  这树大多是晏疏早年种的,因为生长周期长,活的年头久,颇受他喜欢。因为这树生长环境要求颇高,外界很多还不等长大就被当成灌木砍了烧火,所以外面甚少能长成参天大树的,也就这了。

  绕过一棵棵毫无章法的岫树,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眼前,他一身黑色,带着斗笠,仰着头似乎在看天上的雪。

  晏疏走过去,站到他旁边同样看着天空,许久,那人垂下头看向身侧,而后轻笑一声:“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舍得出来了。”

  “这话会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和柏明钰怀揣着一样的心思。”

  “柏明钰什么心思我哪里知道。”那人整了整斗笠,看向四周确定没有别的人或者鸟,这才继续道,“当初你放我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什么打算,现在有何必诈我?”

  斗笠之下是一张漂亮又熟悉的脸,他拢着衣襟,里面探出一个漆黑的脑袋——来人正是殷燮扶。

  外面盛传已经死了的殷燮扶正好端端地站在这,所有人都猜测殷燮扶是被萧亓杀了灭口,却无人知道他其实是被晏疏偷偷放走。

  “这都算是诈你,你也太好诈了。”晏疏一点面子都不留。

  “咱们本就是各取所需,这次来找你也是有正经的事情,时间紧迫就不废话了。”殷燮扶声音有些沙哑,想来是急忙赶路没得到休息,此时身上尽是疲惫又不得不提高警惕。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萧亓口中十分好说话的仙尊是个善茬。

  “那些不着急,我先问你一件事。”晏疏说。

  殷燮扶疑惑:“什么事?”

  晏疏沉默片刻,伸出手接下飘到眼前的几簇雪花,感受着凉意,缓慢问道:“萧亓到底如何让我身体恢复完好,又如何让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