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几乎席卷了整个山林,连带着跑远的人影也变得歪斜,不知多少年岁久远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如同劫匪般,所过之处一片慌乱。

  不知过了多少里地,也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扫过一件不起眼的衣袍时,忽而成了小猫,打着卷在那衣摆处动了动,没了暴虐和匪气,乖巧整齐地走过老远才有恢复了耀武扬威的气势。

  高耸入天的大树之下,晏疏靠在其上。

  一旁殷燮扶从高深莫测到慌乱难掩,带着绿意的叶子遮住了他半只眼睛,殷燮扶借着拂开叶子的空挡暗自吐了口气,再一抬眼,对面的仙尊还是先前的样子,手里摸索着淡蓝色的珠子,肩头停着一只灵蝶。那灵蝶与先前看见的不太一样,翅膀既不亮也不见什么符文,若不仔细,很容易就忽略了,有点像衣服上的纹路。

  头顶树叶沙沙作响,明明一切还是在不知名的阵里,明明远处还能隐隐听见惨叫声,可仙尊却只是安静地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极了遗世独立的仙人。

  不知怎么,这一刻殷燮扶的心突然就静了,本身踌躇的话毫无阻碍地就到了嘴边,可临出口时却又换了一句。

  他问晏疏:“仙尊方才为何不拦着萧亓,如何放心他一个人离开,只与我留在这里?”

  头顶树叶交织像一个铺天盖地的网,晏疏抬头看天,不紧不慢地回他:“与其说这是个叠阵,不如说是个笼子,对吧?”

  此话一出,殷燮扶心中跟着一跳,紧接着他听见对方接着慢悠悠地说,“萧亓大概是想用你身上的事来牵住我,至于他究竟想解决什么事我尚且还不清楚,不过你这边,大概和萧亓也不是一条心……说吧,想跟我讲什么?萧亓瞒着的是什么?”

  话音方落,头顶树枝晃动的愈发厉害,卷着叶子的风打在殷燮扶身上妄图阻拦,却又无济于事。

  殷燮扶道:“……萧亓。”

  “我从前可曾见过他?”晏疏想过很多次都没能搜寻出半点记忆,目光投射过来,问殷燮扶,“看萧亓的态度,总不该是初见的样子,你知道多少?”

  殷燮扶怀里还抱着一个漆黑的小秽玡,一人一怪听见这话同时一怔。殷燮扶脑子转得飞快,在他的意识里,仙尊怎么也要打探一下关于秽玡的事情,至少也会对他如何“复活”的季景同感兴趣。

  触不及防的问题让殷燮扶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好在很快调整回来,稳定情绪后颇为端正地问:“仙尊不记得了?”

  晏疏自然不记得,要是记得也不会有所问话了。

  对于殷燮扶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晏疏不太想回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天生带着冷意,本是没太多意味,但是落到旁人眼里就不一样了,尤其现在这个旁人只有一个的时候。

  所以殷燮扶就难受了。

  殷燮扶悻悻地想摸着鼻子缓解尴尬,奈何双手还放在小秽玡身上做防御状,提防着对面这位“跟秽玡不公在天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的仙尊,一言不合将他们俩一起送阎王那报道去。

  晏疏不出声回答,殷燮扶干笑一声找补:“不记得也正常,早年您甚少出门,后又为苍生奔波,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普通的……”

  殷燮扶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晏疏在这时接话,“平渊派弟子。”

  殷燮扶一惊:“您知道?”

  “嗯。”晏疏没表现出太多情绪,淡淡道,“前些时日出去走了一圈,顺便了解了些事情。”

  这可不是一句了解事情这么简单,关于萧亓的讯息,哪怕是平渊派内部也数不出多少人知晓,那个时候太混乱了,哪门哪派多了少了人都不是稀奇的事情,很多弟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入谱就已经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当年的天劫并非一句空话。

  晏疏没有多说,殷燮扶也不知道晏疏究竟了解多少,事实上他知道的也不多,殷燮扶遇到萧亓时他就已经那样了。

  殷燮扶:“是在大劫前见过的。那时候逃荒饿死之人数不胜数,他运气好被便宜师父带走入了仙道,后机缘巧合下与仙尊您有过几面,可惜时局混乱,您当时也……萧亓的便宜师父也在当时没了,他不知如何入了鬼道,这才捡回一条命。”

  晏疏眸光一闪,示意殷燮扶接着说。

  殷燮扶思忖片刻,而后试探地问道,“仙尊还记得大劫那日吗?”

  *

  本应该爬得老高的太阳不知道歇在了哪片云后,合该亮的天变得愈发阴沉,漆黑的云压在树梢上遮天蔽日,配合着阴冷的风让初夏的林子里瞬间入了秋,平添了几分萧瑟来。

  沙沙作响的林子变得异常安静,视线湮灭在浓雾里,活的死的什么都瞧不见。

  萧亓还站在原本的那棵树上,只是肩头的小蛇不知去向,他看着前方,又好像看向了别处,雾铸的人不见了,空留他自己在这片茫茫里。

  又是一阵风起,异样的摩挲声自身后传来,是鳞片与草木摩擦的声音,来自那条不知踪迹的小黑蛇,只是那小蛇行踪诡异,一会儿身后一会儿又不知去了何处,萧亓见不到蛇的身影也不见着急,等了一会儿后突然轻笑出声,对着空无一物的浓雾言道:“仿着一个归远,就真以为能做出个东西来?你现在的样子也没比秽玡好多少,怪不得盯上了那些怪物,怕不是你已经成了怪……”

  突然不知何物从林间飞了出来,打在了萧亓的脖颈上止住了他的话。

  是水,冰凉与那浓雾气息一致的水,顺着那条绷起的筋没入衣领中。

  “你怕了。”还是之前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好像四面八方,又好像近在咫尺。

  可惜,什么都看不见。

  不远处一棵年岁尚小的岫树后,淡灰色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咻地一声,一道黑色的东西精准窜到了那缕淡灰色上,之间那灰色身影跟着黑影一起撞到树上。

  沙拉声中树叶落了一地,萧亓的笑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三步远的地方。

  “跟我玩这套把戏?”

  黑蛇的蛇尾像个钉子般将灰色钉在树干上,慢慢的那灰色再次有了人样,却不如先前那样凝实。他似乎是想表达出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奈何那小蛇并非普通的兽,尖锐的蛇尾也不是简单地穿透那么简单。

  他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很难受,那声音来来回回滚了好多次终于含着难听的笑声滚了出来:“其实你也怕吧,你怕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怕他知道百年前你在尸山腐海里做了什么,怕他知道世间从无太平,也从无安稳。萧亓,你我都是一类人,你想瞒着的事情没有人想暴露在阳光下,你看这个阵里,那么多修为上乘的仙师如何就能全然困住处于被动?更不论其中还包含着两位化境仙尊,便是不能寻出阵眼,强破也并非不可为之事,而如今你看见柏明钰了吗?”说到这里他突然大喘了一口气,力竭般地向下滑动却又被黑蛇生生拽住,明明是一团气息却还有着人的行为。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却没能吊住精神,眼看着那点灰色越来越淡,他说:“归远山……这就是归远山,是你的也是我的,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拦得住吗?”

  轰隆一声巨响。

  萧亓猛地抬头,可雾气太重什么也看不见,再次低头,灰色在这瞬息间散得只剩一缕,比丝线还细,都这样了还不忘给萧亓添堵——“你我都明白,逝去的只能留存在过去,你走不回线路,晏尘归也……”

  话音未尽,萧亓突然抬起手,几根钉子“夺夺”入了树干,瘦弱的岫树整个颤了颤,最后剩下的一点灰色彻底散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萧亓皱着眉再次看向那个方向,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浓厚的雾气迅速流动了起来,树叶和着沙石迷了他的眼睛。

  再睁开时,月白色直接撞进胸口。

  萧亓眼睑半垂,轰隆声不绝于耳,其中一道来自他的胸口,间隙里他听见晏疏说:“走罢,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也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