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白千满迷迷糊糊地用力抹掉滴在脸上的露水,眼睛用力挣了好几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他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结果手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咚地一下撞到了树上,先是一懵,彻底醒了。

  他低头扣着手上的泥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而后下意识看起了周围。

  面前那个大树围了一圈十几岁的苍芪弟子,中间还有个小童被几个人簇拥着缩成一团,据说这是苍芪掌门从山下捡回来的,父母将他卖给了一个无后的屠户,屠户又将他卖给了商贩,商贩接回去没几天又将他卖掉,兜兜转转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人的手,最后是解庄以十个铜板的价格从一个乞丐的手里买了回来。

  苍芪的人起初并不清楚情况,是过了很久后才知道,这小童之所以被转了这么多手,是因为他先天带病又很难医治,父母隐瞒病情卖完就跑了,之后经过的每一户人家都如此效仿,最后乞丐为了银钱,故意让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跪在路边,正巧被出门办事的解庄遇见,才终于得救,赐名东闻。

  东闻刚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若是换成寻常人家确实不出两年便回夭折,幸而仙门灵丹妙药甚多,后又修习先道得以强身健体,如今入苍芪已有三四个年头,早不如当年小猫似的吊着一口气,活泼好动没少气着师兄们,这也怪师兄们在得知小不点师弟的遭遇后同情心泛滥,每每火气刚升起来就被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兜头浇灭了。

  好在东闻只是调皮了些,大是大非上从无错漏,修习只是从无落下,也算是勉勉强强茁壮成长着。

  白千满也是昨夜睡前与苍芪几人聊天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原本因为这个冒失的小孩儿冲撞了师父还有些不高兴,这会儿也是没了脾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跟一个毛头小孩儿生气着实掉价,最后的那点不顺也就没什么声响地泄了。

  东闻其实长得挺好看,早年因为病气拖累脸色泛青,又得不到很好的调养,才让好好的一个小孩儿看上阴恻恻的,如今在仙门养的白白净净,此次出来是他磨着师兄偷偷将他带出来,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苍芪的人虽然没明着说,估计这件事过了之后,回去保准挨个都要罚一通。

  一晚上聊下来,白千满还挺喜欢苍芪的,这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初在鹤温谷认识的莫衡。

  他吸了吸鼻子,心情没那么好了,低着头打算找点事干——先前他做着的地方放了几个果子,是他先前寻来打算留着给师父的,打了一晚上的露水,这会儿的找条小溪细细才好。

  结果那小孩儿估计受到了惊吓,睡得极是不安稳,白千满这边不过一丁点动静,小孩儿揉了揉眼睛看过来,喃喃道:“唔,天亮了吗?”

  “没呢。”身边的师兄弟立刻应了话,想虽然带着点鼻音,但是人还算精神,来也没有睡踏实。

  东闻“嗯”了一声,却没有再睡的打算,起身的时候踩着衣摆险些摔倒,还是白千满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站定。

  东闻松开白千满的衣袖道了声谢,就在这时突然“咦”了一声,然而尾音刚挑了个弯,整个人就像是个木头待在原地,下一刻小手合十,触不及防地冲着一个方向身体几乎对折行了个大礼,朗声喊道:“拜见师叔祖!”

  “见过仙尊!”

  “……”

  一时万籁俱静,原本少了虫鸟的林子就安静的过分,这会儿更是连最后那点窸窸窣窣也不见了,似乎所有人都融到了这个林子里,成木成树,呆呆地谁都不动,不管睡醒的还是正犯迷糊的。

  而后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蹦出个心大的,在这个地方还能睡死过去,被东闻一声吵醒:“娘的累了一天了怎么睡个觉都不消停,大清早……这天都没亮透,你们仙门了不起是不是!不给我们这些小鱼虾活路!”

  说话之人嗓门很粗,睁眼看见天才刚有点亮光更加不乐意了,一个猛子翻了起来,吵着东闻的方向就打算接着骂——他一方面因为自己实力不俗,一方面也是听出来先前的声音是个童声才敢这么放肆。

  男人名叫竺生,先前在仙宁大会上已经过了初试,已经有些小门派私下与他接触,虽然六大仙门暂无动静,但这也是惯常之事。

  六大仙门自其沉着与骄傲,自是不会这么早就对某些人拉拢。

  仙宁大会虽然最后也会有个名次,却也不是早早淘汰的人就没有机会,修行讲仙缘,竺生觉得自己既能入道,自有仙缘,而他多年勤奋修行不错,入仙门不过迟早的事,况且他老早就花钱在仙门打点过。

  竺生的视线四下游移,视线终得定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眯着眼睛再看一眼终于看出些不同寻常来。

  那小童一身苍芪的衣服他是认得的,只是那动作……再看一眼,周围其余人皆是慌忙起身,在这停顿间隙里,整齐划一地朝着一个方向拜道:“见过仙尊!”

  声势之浩大吓了竺生一跳。

  仙尊?哪来的仙尊?毕翊仙尊不是独自去寻找阵眼了吗?

  忽而一阵风起,头顶树叶沙沙地落着早已枯败多时的树叶,在这样初夏的日子里凭生出几分萧瑟来。

  竺生眼睁睁地看着众人低垂的方向,一个衣着月白衣衫,头发如月光的人站了起来。

  光还未全然投进林子,朦胧的灰像一层薄纱搁在眼前,让那张脸透出一点不真实来,遮尽温柔,如水墨线条般的眉眼只余清冷。

  那是存于书上百年前的仙尊,号离宿,名尘归。

  晏疏的眼睛将睁未睁,高深莫测,不知道见着乌泱泱一众人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揉了揉眉心,银发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众人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喘,毕竟是个百年前的人物,如今谁也摸不清这位仙尊的脾性,如今还是在一个叠阵了,万一仙尊不高兴将他们都掀了,这跟谁说理去。

  好在这个场面没有僵持太久,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停在了晏疏身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被镇住的不只是仙师们,还有与晏疏相处多日,自以为早已经习惯这画面的白千满。

  说话声乍然换回了白千满的意识,他晃了晃脑袋,上前一步:“师父?”

  晏疏抬眼,明明什么意味都没有的眼神,却生生止住了白千满的脚步。

  他一顿,晏疏眼神未收,另一边声音又起,只是比先前声音小了很多,近乎耳语:“此处休息不便,等寻着出路你再回客栈好好休息,别在这吓唬人。”

  白千满听见这话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且不说着哄骗的口气,就那内容随便扔一个仙门里都够惊人了。

  谁家的仙尊会因为睡眠不好闹脾气?还要因此被自己徒弟哄着。

  分神之上,夜里大多打坐度过,更不论到了化境。

  像晏疏这种早睡晚起,不时还要贪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仙尊,不然白千满当初也不会闪过“他师父不会是个大忽悠”的念头。

  此话白千满是万万不敢讲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气氛里。

  他惭愧的低头,视线紧跟着落到叠在树下黑色衣袍上,只是那衣袍似乎被人压过,边角散开,上面皱皱巴巴。

  仔细一想白千满想起来了,这是他师弟的外衫。

  哦……果然师弟最会讨师父开心。

  白千满内心嫌弃着自己的木讷,暗自发誓要学学师弟怎么去讨师父好的。

  那边萧亓手里的汤还在冒热气,晏疏没接,松了捏在眉心的手突然问:“柏明钰呢?”

  白千满摇头:“不知道。”

  昨日柏明钰刚回来,萧亓就匆匆跑了,之后没多久柏明钰也不见了。

  白千满就算挂着离宿仙尊的徒弟之名,也不好过问另一个仙尊的事情,所以不知道也正常。

  见晏疏没有再说话白千满又不敢开口了,好在他师弟的胆子大一些,眼看着他师弟一边拉过师父的手掌,一边将汤碗递上去,用“你不喝我跟你没完”的眼神看了一眼,道:“你若是喜欢在众人拜礼中进餐的话,以后每日我都抓几个仙师过来给你磕头可好?”

  “磕头?”晏疏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面前一群乌泱泱的头顶,嗤笑一声,“稀奇场面,我还以为都盘算着怎么要我命呢。”

  眼看着那些头更低了,晏疏周身戾气瞬间消散,又换回原本的温文尔雅来,柔和着声音道:“礼便不必了,我不过一闲散之人,各位各忙各的吧。”

  一口喝光手里的汤,他将碗扔还给萧亓,头也不回的走了。

  萧亓跟在身后。

  离开几步,晏疏偏头问萧亓:“柏明钰对这些人说了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天下又要大乱,他还想让我去给这天地补窟窿?”

  萧亓脚步突然一顿,脸色比脚下泥巴还难看,这时晏疏轻笑一声:“就算我想补怕也是无能为力,想必你也应该察觉到了,我这身子弱的很,还能活多久都不好说呢。”见萧亓还没跟上来,晏疏转头看他,“愣着干什么,先前的事情我先不与你算账,你找我不是为了去看你那个朋友吗?用秽玡炼魂当真不要命了,还有那只怪鸟没想到伤成那样还没死,总之……”

  萧亓:“晏疏。”

  晏疏已经习惯萧亓没大没小的称呼:“怎么?”

  萧亓走到晏疏跟前,手指毫无征兆地点在了他的眉心上:“你是不是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