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虽未答话,场中的情势已然开始改变。

  一些年纪较长的人顶在前面,年轻人逐渐撤了出来。

  突然一声惨叫冲破山林,鲜血溅起的同时,一道屏障拔地而此,草木葱郁花瓣纷飞的艳阳天里,白千满却只浑身冰凉。

  他看见赵正初正用力锤着屏障怒吼道:“佟什你出来!谁让你自作主张替代我的位置,你给我滚出来!”

  那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此时却一身脏污冲着封起的屏障怒吼,一旁正在快速撤离的仙师们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

  可那屏障形成的太快,里外同样漫着血腥味,却依然成了两片天地,屏障之外的他们成了看客,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被剖开胸膛,拽出热腾腾的五脏六腑,正无力地张着嘴巴发出嗬嗬,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可惜那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不成句子,只余遗憾。

  这是仙门各处做出的决定,牺牲一部分人,换得更多人的生路。

  留在屏障内的虽非各门派最杰出弟子,确实经验最为丰富,不能说全然都是死门,可留下的那一点渺茫的生路就只能靠着她们经年鸡肋下来的经验去探寻。

  这条路本应该属于赵正初,如今却落到了佟什的头上。

  佟什再又一次挥剑出去时其实很想看看赵正初的反应,毕竟他这么无私地救了大师兄,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暴跳如雷。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大师兄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还挺好奇。可惜怪物们在屏障升起的瞬间突然变得暴戾,好几个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丧命在怪物的利爪里,见到这一幕佟什哪里还敢分心。

  一声尖锐不知从何处越了进来,佟什一耳朵就听出来是小师妹的尖叫。

  赫瑶此时已经顾不得尊卑长幼,也不知道什么是大局,见着佟什没有出来便疯了一般往前冲。

  屏障外围着一圈维持其坚固的弟子,众人合力之下,那屏障比山石还要坚硬,以此为界,屏障内是拖延时间的牺牲者。

  其余人本是应速速离去另寻他法。

  就此离开也好,日后报仇也罢,现在都不应该是感情用事血气上头之时,这个道理谁都懂。

  可懂归懂,能坦然接受是另外一件事,所以谁的表情都不好看,离开的脚步十分沉重,直到赫瑶这个举动打破了安静。

  逆行而来的赫瑶冲到屏障外看着自己的师兄,与之同样逆行的还有范沽。

  他自人群中走到白千满身边,阴沉着脸道:“之前那个殷姓鬼修呢,如今的情形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能看出来,这种情况若说不是他有意为之,恐怕没人会相信。还是说一切连你,你们也都有所参与。”话说到这,范沽似乎在衡量自己该不该说,故而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边让那鬼修开启叠阵引我们进来,再让晏尘归拖住毕翊仙尊,这算什么,各报各的仇?晏尘归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如今看见毕翊仙尊行走人间又备受赞誉故而心生怨怼?死了几百年人了,乍然重生本就蹊跷,谁又能确定……是个什么东西。都说秽玡能活死人,这里有这么多秽玡,怕不是你们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拿我们当饵料罢。那晏尘归……”

  咻——

  范沽的话尚未说完,突然一个黑的东西窜了出来,范沽只觉得脸上突然一阵刺痛,手摸过放到眼前,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指尖,紧接着那黑色的东西又窜回了白千满的肩头。

  小傀儡瞪着硕大的眼睛对着范沽怒目而视,情绪比白千满还要激烈。

  解庄此时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主持大局去了,此处只余白千满一个。

  周围人察觉到这边的异动纷纷投过视线,审视也好看热闹也罢,显然都不友善。

  噌地一声,范沽长剑出鞘,眨眼间剑刃已经抵在了白千满的脖子上,这次他没再控制音量,甚至刻意扬起声音:“尔等鬼修将我们引入此处究竟何意,难不成想将仙门彻底诛杀成就你们鬼门大业吗?”

  这帽子扣得不可谓不大,还不等白千满出口,赫瑶突然散着头发冲了过来,疯了似的喊道:“你们杀了我小师兄还不够,如今还要我们鹤温谷死多少人才算满意?当初我就觉得奇怪,死了百年的离宿仙尊怎么可能骤然现世,还打着‘伤重闭关多年’的幌子诓骗我们,害的小师兄死在你们手里。如今又将这么多仙门困于此处,果然,你们才最该死!”

  赫瑶有些语无伦次,狰狞的模样就像是要将白千满扔进屏障里换尽鹤温谷弟子。

  此话一出,周围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地不知从何处起了头,指责的、谩骂的,雨点子似的落到了白千满头上。沉积许久的恐惧和怨念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甚至忘了被迫背上骂名的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本应该撤离的人被那吊起来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纷纷面向少年。

  人越来越多,步步紧逼,推搡着白千满往前走。

  解庄正靠着法器,试图以此引开秽玡的注意,以求保全其中尚且存活的弟子。

  当他察觉到情况不对时少年已经到了屏障线,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解庄:“你们在做什么?眼前生路不要,是想进去与秽玡同归于尽吗?既有此意,我送你们进去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退避。

  胆小怕事之人心中虽还有怨念,但也不敢违逆一派之长的话,尤其还是含着火气的,即便不是自家门派。

  其中还有对秽玡的恐惧。

  看着人将散尽,事情已成定局,最后连带着赫瑶也被一人拉着边抽泣着走了,只有范沽还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白千满看不见情绪。

  解庄已临近跟前,范沽忽而诡异一笑。

  那笑容来去飞快,不等白千满仔细分辨,范沽已经转身与那最后几个人一同离开,与解庄擦肩而过时行了个大礼。

  范沽作为邳灵宫有头有脸的弟子,解庄自然认识,这礼也就不能与其他人那样随便招呼。

  解庄稍稍侧头,抬手示意,也算是给邳灵宫面子。

  然而就是这么个短暂的功夫,情况骤变。

  视线相对,谢方难以置信地看见那少年的身体好像沉入了水中一般,原本立于身后的屏障不知是向前挪了半步,还是少年退至其上,如今那少年几乎于屏障融为一体,甚至还在一点点陷入。

  身后暴走的秽玡已经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即便魂元的味道浅淡,吸引他们的自然不只是这一个少年人。

  已有利爪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白千满面朝前,一脸惊恐却又挣脱不能,他看向解庄的眼睛里满是求救之意。

  解庄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脚下一点迅速奔来,可那屏障之内就好像带了吸力,白千满的身形隐地更快,解庄根本来不及碰他。

  守于一旁的几个弟子更是一脸震惊,他们只知道如何防守,却不明白本应坚硬如顽石的屏障如何能化作湖水,若是这样,那其中被困的秽玡岂不是进出自由?那期内牺牲的弟子算什么,其外逃生的弟子又当如何?

  “快走,屏障恐生变故!”不知何处有人厉声呵道。

  此生已出,原本还往这边望的人瞬间不再拖沓,拖着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外逃,生死面前,有几个还记得方才被他们挂在嘴上的同门师兄弟。

  秽玡忽然嘶吼了起来,似乎终于寻找到了突破口,不用再跟面对那数十个难缠的仙师,外面有着数不清的食物在等着他们。

  吼叫声中带着兴奋,而那少年所在之处便成了一道门。

  白千满的下场似乎已经注定,解庄的脚步也有了犹豫,他起初确实故意留少年人于人群中,一方面想看看这位被离宿仙尊收下的弟子究竟几斤几两,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也想知道那位仙尊明明仙逝多年,为何又突然出现。

  思绪虽多,唯独没有想要白千满的命。

  最后一步顿在半空,解庄深深地看了白千满一眼,忽而转头对两边人道:“纪徐几人速速上符,尽量拖延时间,必要时将法器顶上,能确保你们撤离时,屏障还能坚持半柱香,保证你们撤离。”

  而后他指尖隔空虚点在白千满的额头上,眼神中带着遗憾,“抱歉,情况危急,望你……下辈子来找我报仇。”

  光线乍亮,势如破竹地冲至白千满的眉心,被点名的几个此时全神贯注地看着少年,只要他身体向后仰,夹在指尖的符咒会立刻钉在屏障之上。

  结局依然注定。

  不远处原本还在骂着白千满的人们突然就沉默了,看过来的眼神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怨恨都在少年人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光线飞快,眨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白千满这日心情起起伏伏,不解疑惑虽多,更多的则是怒,这些自诩正派的仙门之人明面上对他的师父毕恭毕敬,原来背地里这么多猜疑,甚至还带上了怨毒的诅咒。

  而如今他就要这么死了,心中怨恨更甚,脑海里只余解庄的最后一句话“报仇”。

  他确实想报仇,不只是自己被这么轻巧的放弃了,他生而卑微,其实早早就该死了,更主要的是师父那一份。

  师父当年为天下苍生,为所谓的大义不顾生死,即便重活得蹊跷,却也不应该是这些仙门可以随意揣测。

  若是有来生,他是一定要报仇的,要为师父出口恶气。

  光线眨眼便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有点熟悉又有点好闻。白千满闭着不甘心的眼睛,最后想想还是觉得这么死了太憋屈。

  就在这时,一阵柔和的风扫过鼻尖,抚过耳廓,又在这时化成利刃截断了他几根碎发,冲着身后奔去。

  “嗷——!!”

  哀嚎声紧贴着头皮,叫出了白千满毕生所有的鸡皮疙瘩。

  死亡并没有如约而至,白千满颤抖着睫毛怀疑解庄是不是手抖打歪了,心里暗暗嘲笑了一番。

  以为的下一击并没有紧跟而上,白千满感觉到肩膀一紧一松,整个人忽然向前倒去,被一个人扶住又很快扔开。

  咚地一声,头不知道撞到了哪里,白千满终于睁开了眼睛,结果就看见自己正贴着一棵怀抱粗的大树。

  轰——

  又是一声巨响,白千满下意识回头,入眼是一片不知尽头的灵蝶,还有立于众人之前,徒手撕开屏障的月白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