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喧闹声渐渐消失,夜里梆子声响了几次晏疏才迷迷糊糊睡着,意识刚沉下去就陷进一个梦里。

  那里天是红的,地是黑的,空气中全是腥臭味,周围却见不到任何尸体残肢,只有低头时才会发觉脚下湿漉漉一片,鞋边洇湿的地方一片暗红。

  风声像鬼怪的呜咽,远处摇晃的枯木像来自地狱手,而在这片广阔诡异的天空里,就只有晏疏一个人站着。

  不,那个时候他早已不叫晏疏,用着师父给他起的名字——晏尘归。

  师父说他心性冷淡,是天生适合修行之人,却也因为过于冷淡,离世间太远,容易目中无物,看不见天下。

  修行不止修魂元,也修心性,不可忘却本源,而人之根本,便是这人世间。

  晏疏的师父从不担心晏疏在修行之途上走不远,只怕他走得太远,忘记了回头,便以这“尘归”二字作名,已示提醒,望晏疏登高之际莫忘归途。

  最后也是这二字,将他困在这人世间动弹不得。

  当年秽玡究竟如何出现无人知晓,只当是天裂所致。

  秽玡所过之处皆无生机,嗜血残暴,入嘴的东西连带骨头都不肯放过,鲜血染红了寸寸土地,一如脚下。而最后那场大战后,他好像就躺在这样一片猩红的土地里。

  天裂补齐,不代表秽玡除尽,而他以身殉道,留下的躯体定然第一被秽玡盯上,所以他早已清楚,在他命殒之际,于这世间连一点肉骨都不会再有,应当如同众多百姓那样,他会成为秽玡腹中之物。

  正因如此,晏疏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如何还能醒来,甚至还有完整的身体。

  血红的天空和他死去的那天一模一样,连风中的味道都那么熟悉,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晏疏甚至觉得他其实还困在原地未曾离开。所谓百年才是大梦,归远山是臆想,他从未躺在什么棺材里,也未曾遇到两个小徒弟,其中一个小徒弟还意图不轨。

  不轨的小徒弟。

  想到这晏疏突然笑了,遥望空无一人的远方,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抽泣,有别于怪异的风,那声音沙哑悲戚,似乎是极端忍耐之下的不经意,只有短促的一声,很快又尽数忍了回去。

  晏疏本以为此地只余他一个,地狱也好,困在天裂那天也罢,事实上晏疏一直觉得,他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当年他师父必然是看见了什么,怕他弃天下于不顾,才取了那么个名。

  没用费多大力,晏疏一转身就看见远处一个漆黑的身影。

  距离稍远,看不清模样,蹲在地上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徒手翻动着潮湿腥臭的泥土,一旁已经鼓起了个小土包,看起来应该没找到想要的。

  四周既看不见仙门之人,也见不到秽玡,满天下就只有他和那小小的身影。

  晏疏稍作犹豫,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看似相距很远,实则不过十数步,晏疏停在两个身位的地方,另外那人无知无觉。晏疏看见他双手脏污,指尖还在流着血,不知道是泥土里的还是他自己的。

  看见这一幕,晏疏本想上前阻拦,可脚步还未挪动,就听那人颤抖着声音,小声念着:“晏尘归……晏尘归……”

  他不知疲倦地念叨着,手上的动作突然一停。

  那声音略有些耳熟,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见过,晏疏如今记性大不如从前,总忘事。

  这时他突然发现,那人的手指尖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骨头,或许是土里的石子太多,或许是他挖土的力气太大,皮肉已经磨没掉了,接下来就只是骨头。

  虽然只有一小点,一眼看去还是极为震撼。

  晏疏不自觉地走到了那人身边,垂眼看向坑里——那里露出一片布料,原本的颜色已经辨不清了,晏疏一眼认出,那就是当时他身上的衣料——晏疏穿衣不讲究,正因为不讲究,也就变得很有特点。

  那人同样看着布料,口中的念叨戛然而止,手指悬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去。之后,晏疏看见他的手用力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泥土被抹掉了大半,血迹却未有减少。

  事到如今,晏疏终于可以确定,他手上的血污大半来自于他自己。

  晏疏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他当时真的死了,无知无觉没有记忆,甚至连黑暗都未曾就见到,一切都成了空白。

  死后是什么样他并不知晓,也不清楚在当时的大战里,是不是真有一个人这样执着地想要找到他。

  那人一直低着头,晏疏没能看见他的模样,辨不清此人身份,在晏疏印象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无论是门派内弟子,还是少有的几个朋友,与他熟悉的大多一起死了,能活下来的大多只是留于后方的小辈,赶来给同门收尸,能收到几个收几个。

  太多次的面对死亡会让人变得麻木,而像晏尘归这样甚少入世的,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名字上,谈不上交情,所以不会有人为他的离去而痛苦。

  果然,这里才是梦啊……

  晏疏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不觉得难过,甚至觉得这样最好,无牵无挂就算真的死了也走得安心。

  思及此,他突然不好奇面前之人是谁了,淡然地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他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也不插手。

  那人挖到一片衣料后就不动了,一直低着头不知作何感想。没过多久,他肩膀开始颤抖,紧接着身子也跟着颤了起来。

  然后,跪坐在地上的人猝不及防地站了起来。

  晏疏没想到,先前看起来瘦弱不堪的人没想到站起来比他还要高上一些,一身黑色衣服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低着头,侧脸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

  晏疏下意识地将这个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侧脸,就在这时,那人动了,慢慢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介于成熟和稚嫩的脸,漆黑的双眼里满是血色,脸上虽脏却还是能看出底下苍白的皮肤。

  他的目光凶狠又悲痛,视线似是落在晏疏身上,又好像透过他看向了别的地方。

  究竟是看向什么地方晏疏已经无从关心了,他只关心那张脸。

  这张脸他确实见过。

  是阵里骤然长大的萧亓。

  *

  晏疏在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中惊醒,他睁眼看着前方,眼角因未休息好而有些泛红,床边的纱幔不知何时被人放下,遮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也遮住了大部分的水汽。

  所以当晏疏拨开纱幔时才发现,外面竟下起了大雨。

  醉酒加上睡眠不好的结果就是,一大早起来晏疏头疼的更厉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腾。

  按理说这些情况都不应该出现在修行之人身上,尤其是境界如晏疏这样。睡觉已经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他竟然还会因为醉酒失眠而困扰,听上去比一些普通人还不如。

  晏疏自嘲地摇摇头,穿好鞋子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茶的功夫眼角瞥到桌子上的珠串,还有送了两次没从出去的纸包。

  晏疏昨天确实醉了,但该记得事情一件没少,不该记得的也牢牢记着。看见纸包,一想起昨晚发生过的事,他的头就更疼了。

  大雨狠命地敲打着窗棂,晏疏在凳子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又一道雷落下,他揉了揉脸站了起来,找到包袱换了身衣服,而后拉开房门,两步到了对面的门前。

  他先是轻轻敲了敲,里面静悄悄的没给回应,晏疏等了一下,感受到里面细微的空气流动,这才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人。

  萧亓还是昨天的那套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目光漆黑悠远,看向晏疏时黑沉沉的,看起来应该是一夜没睡。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视线一路跟着晏疏到了跟前。

  晏疏坐到萧亓对面,心里没忍住又骂了一句“可真是个混账”,也不知道这句话是骂自己还是骂对面的人。

  不管心里怎么样,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慈祥的样子,将包着松子糖的纸包第三次放到了萧亓面前。

  梦里的场景对晏疏没有多大影响,他将其归咎于失眠、醉酒再加上萧亓乱说话所致,毕竟就算那梦真的映照了晏疏死后的世界,也不应该有萧亓这个人,萧亓现在也不过十几岁,一出生就在太平盛世里。

  如此看来,失眠和醉酒是不重要的,能做那梦的罪魁祸首只有萧亓一人。

  罪魁祸首此时正坐在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极了受尽调戏最后被残忍抛弃的小媳妇儿,神情倒是与梦里的有点相似。

  这一眼看过去晏疏头更疼了,有些后悔自己过来的太快,应该将人晾上一日再说。

  可转念再想,昨晚他叫人滚来着,一个少年无家可归,能滚哪去?

  方才那半个时辰里晏疏仔细回忆了昨天的事,又往前追溯到他们相识那天,还是觉得可能是这小孩儿过去过得太惨,如今身边好不容易有个人,一时分不清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这才误将此以为……

  总之,少年都会有些迷茫的时候,多加引导就好了,没必要为此苛责。

  晏疏说服了自己,这才坐到了萧亓对面,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将松子糖放到萧亓面前说:“昨天是我的错,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本想买点吃的就回来,没想到遇到故人,一时忘形。酒后言行算不得真,你也不要与我气了。”

  晏疏认错态度良好,拿起颗松子糖递到萧亓面前,做足了哄人的姿态,“店家说这个好吃,特意买给你。”

  萧亓嘴唇颤了颤,垂眼看着松子糖,犹豫之下还是接了过来。

  见此晏疏心中稍稍宽心,总归小徒弟没气的太狠。

  他昨晚其实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可又不能醉着酒追上去说教,如今看来,留到今天刚刚好。

  晏疏笑了笑:“昨夜之事确实怪我,我从小就没有人在这些事上做引导,就忘了大多数小孩儿的成长是需要参与的。”他抬眼看了看萧亓,说,“喜欢并不是糟糕的情绪,是我昨天反应太激烈了,只是你的明白你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我从小是师父养大的,不如你,父母什么样子都忘了。那时候师父忙,总顾不上我,有时候是师兄们谁有空谁管管,有时候跟在师父身后丢了都没人在意,所以师徒之间究竟如何相处我也不是很清楚,徒弟更是一个都没收过,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多担待啊。”

  明明是安慰的话,萧亓却觉得十分刺耳,此话一出,他立刻明白晏疏的意思。

  萧亓原本就难看的脸色看起来更加灰败,在晏疏一句话结束的空档里,用力揉搓着脸:“你不用开导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我将对你的依赖误会成其他感情,等以后遇到别人,就会清楚情爱之事’之类的。”

  晏疏打好的腹稿被先一步说出来,被噎个正着,还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萧亓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两人距离极近地,说:“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有偏颇,拿自己和你师父作比喻……可我想亲你抱你,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还想做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你说,这也是你口中的师徒情吗?”

  “胡说八道什么呢!”晏疏皱眉。

  萧亓瞳孔燃着一把火焰,说:“怎么,不信?”

  他垂眼看向晏疏的嘴唇,动作缓慢地舔了下自己的嘴角,好像下一瞬就要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