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疏也是过过一段时间太平盛世的,自然知道仙门内,寻常时日中弟子过世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除去大病难医、天灾人祸,大多数人的年岁都要比寻常人久一些。

  所以先前在马车里,他说白千满也比常人长寿并非空话——入门晚限制了白千满的高度,即便不能活个千百年,比寻常人长寿还是没问题的。

  而如今,在听闻有弟子乍然离世,晏疏立刻意识到,他现在想离开鹤温谷难了。

  再回乌华院,晏疏一脑门黑线地看着面前抱着被子的少年,扶着额头:“你这是……”

  他可没忘,这少年成年后的样子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如今怎么也该过了撒娇找师父的年岁,怎么还如此粘人。

  萧亓一言不发地抱着被子,就站在晏疏面前,管他什么态度,大有“你不同意我就打地铺睡在你面前看你能不能受得了”的架势。

  很少有人知道,晏疏吃软不吃硬,尤其还是自己带在身边的小孩儿,尤其是萧亓那一副倔强又隐隐可怜的表情,晏疏当真是怕了。

  最后还没等到萧亓说一个字,晏疏自己摆手妥协:“罢了罢了,放床上去吧。”

  再回乌华院时时辰已晚,可能是莫衡的事情过于突然,鹤温谷还没想出对策;也有可能是顾忌着晏疏的身份,不好连夜提神,所以今夜让他们好生安歇,只是院外门口多了些人。

  萧亓铺好床转身就见晏疏还坐在椅子上,手指抵着额头,另一只手里拿着个手串甩动着,不知道想什么。

  昏黄的烛光映不透他的表情,依着夜色,那种格格不入又缥缈难琢磨的感觉再次蔓了出来,是萧亓最不喜欢的感觉。

  今日鹤温谷气温骤降,眼看着就要下雪,所以萧亓刻意找了两床棉被,还拉在手中的棉被不知何时被甩在了床上,他脚步很轻又很快地到了晏疏面前,垂眼看着他有些散乱的银发,一根不值钱的簪子松松垮垮地插在上面。

  许是太沉浸思考,晏疏抬头的动作稍有些迟钝,先是一脸茫然,而后看向铺好的床铺,恍然道:“收拾好了?你先睡吧,夜里凉别站在这吹风。”

  晏疏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从进了屋就一屁股坐上去,再没挪过地。鹤温谷的冷风来的触不及防,单薄的门板抵挡不住什么,冷风从四面八方挤进来,再像小刀似的割着皮肉,没点修为的估计坚持不了个把个时辰就得去郎中那报道。

  然而听见这话萧亓没动,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他双眼看起来愈发幽深,嘴唇抿得很紧:“你在担心什么,白千满?”

  莫衡和白千满关系好他们都知道。

  晏疏与鹤温谷弟子说话时隔着马车,再加上那弟子叫出“莫衡”这个名字时声音不大,所以白千满目前并不知道他们为何回了鹤温谷。

  按理说萧亓应该白千满同样一无所知才对,而现在,萧亓明显将那些话全都听进耳朵,甚至还能毫不掩饰地当着晏疏的面问出口,好在晏疏已经习惯了萧亓的“奇怪”。

  晏疏掀开桌子上的茶杯盖,往里望了望,里面空荡荡连点茶叶梗都没有。

  也是,他们今天已经走了,要不是突发情况,此时应该在昌水郡外,等着一夜之后去买第一锅桂花糕,哪能在着受着冷风,连杯热茶都没有。

  晏疏神色恹恹地将杯子盖上,手刚挪开,另一只手替换上去。

  少年声音因熬夜带着点沙哑,说:“我现在去烧点热水,你先等等。”

  不是问话,说完就打算出去,甚至没有因为晏疏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话题而有丝毫恼怒,就好像一切都不回答才是应该。

  晏疏不是真就贪这口,总不能真让小孩儿大半夜的去烧水就为了一口茶,于是他拉住了萧亓:“用不着,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别折腾。”说完拉着萧亓往床榻那走,稍一用力,少年就坐到了床榻上。晏疏努努嘴,示意萧亓睡里面。萧亓脱了鞋往里挪,这期间还抽空看了眼门口孤零零的茶杯。

  “真不渴。”晏疏笑着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坐到床边,潦草地把厚被子扔到萧亓身上。

  他没问萧亓如何听见马车外的谈话,沉吟片刻道:“确实有些担心千满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如今不知道莫衡的情况,还不好下定论。既然你知道是莫衡出事,想必也听见了对方的意图,你与莫衡接触不多,想来这句‘徒弟’指的就是千满。这几日我事多有些疏忽,你可曾知道些什么?”

  “白千满说留给了莫衡一个小物件,放在既显眼又隐蔽的地方,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跟这个有关?看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会下狠手,而且就白千满那……”他想说傻样,但又想到虽然白千满不成器,也算是晏疏正八经收的徒弟,默默将带着主观评价的词语吞了下去,“应该没那个胆子,又没多大仇。”

  “我知道不可能是千满。”

  话虽如此,鹤温谷这样半路将他们拦截回来,手里肯定是有信息,不然依着“离宿仙尊”的名头,溥屏又不是傻的,即便晏疏和管奚没有交情,他也不会轻易得罪一位化境仙尊。

  “算了,明日再说吧,夜深了,熬夜……”

  “不长个。”萧亓很自然地接了晏疏的话。

  “知道就早睡。”晏疏将手串搁到枕头下,又帮萧亓掖了掖被角,“鹤温谷许久未过过冬,连个火盆地龙都没有,你若是冷了就叫我,我给你暖暖。”

  “怎么暖?”

  当然是用魂元。这是正经话。

  可惜晏疏乐于调戏徒弟,好话到了嘴边就成了:“我给你当火炉好不好。”

  话音方落,被角突然一动,紧接着一个身体慢慢挪进了他的被子里,黑色的脑袋蹭到晏疏枕头的一个角,脸埋在被子,只留下乌黑的脑顶。

  还没等晏疏反应过来,萧亓自己率先嘟囔了一句话。

  那声音闷在被子里,晏疏没听清,但也能猜到说的是什么,可猜到归猜到,不妨碍他震惊。

  “你……”

  “冷。”

  一个字容易辨别多了,晏疏终于得以确定自己当真没猜错,可这事儿实在有些离谱——活了死,死了活加一起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更离谱的是,平时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人,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少年,蹭进他被窝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还有一只手犹犹豫豫往他胳膊上搭?!

  这已经到底线了,晏疏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接下来的触碰。

  于是他皱着眉头正打算起身说两句,结果手刚抵在榻上,少年先一步缩了回去。

  “我……冷,暖暖就走。”

  头未抬,沙哑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上去竟像是带着哭腔。

  晏疏知道这哭腔不过是因为深夜太晚,因为棉被太厚,因为少年的变声器和熬夜之下的沙哑。可不知怎么,晏疏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似乎它就是和在泪里,又倔强地不肯跟人看。

  之后不管说什么晏疏都动不得了。

  他是个心软的人,萧亓对他好他知道,便更看不得少年委屈。

  晏疏内心叹了口气,底不底线的散在这声叹息里。他拍上少年的背,触手一片寒气,比冬夜还要凉,于是他将少年抱在了怀里。

  晏疏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即便从未和人近距离接触过,这个动作也毫无违和感。

  隔着衣料他用魂元暖着萧亓的身子,过了好久,那层薄薄的布料才有了温度。

  晏疏是很不习惯这个距离,可他的不习惯只是他自己的事。晏疏不想让一向孤僻的少年好不容易想和人接触时,得到的只有推拒,万一这成了少年人的魔障,以后更加抗拒与他人接触怎么办?

  萧亓的手此时正撑着被子,迟迟不敢落在。

  晏疏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犹豫,直到那只手举得僵硬麻木了,才笨拙地给了回应,落在晏疏的腰上虚放着,到底没敢多碰。

  晏疏下巴抵在少年的头顶,温润的声音到了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他说:“先前未与你们多言是怕你们不安,如今再次到此,你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自然知道再次回来定不如先前安稳。鹤温谷有些问题,我也说不准多长时间能离开,但我保证不会太久。哪怕鹤温谷想强留,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所以你和千满放宽心,无论发生什么,师父护着你们。”

  萧亓没吭声,只是呼吸变得重了几分。

  晏疏知道他没睡着,接着说:“莫衡的事情交给我,明日千满那边肯定瞒不住,我若是外出,千满就交给你了,虽说他看上去年龄比你大,实则还是小孩子心性,也亏得他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久,除了旁门左道的讯息知道得多一些,为人处世长进不大,这也是一种天赋吧,挺好。”

  似乎在晏疏眼里,无论什么样的性格和遭遇,都很难换一句不好。

  “鹤温谷这反常的天气是你弄得?”萧亓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几缕银发,没等晏疏问,先一步解释,“先前你回到马车上时,身上带着寒气,比一般的重很多。”

  “倒是细心。”晏疏笑道,“鹤温谷安逸的太久了,他们得知道,季节一成不变不代表世间也跟着停滞。”说到这,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看着床里的帷幔,“天气的问题是小事,早前我就动了些手脚,算是帮管奚一个忙,他这些徒子徒孙们固步自封太久了。我原本刻意拖这时间,想等我们走时再发作,阴差阳错地倒是让你们两个小的遭罪了,是我的疏忽,抱歉。”

  萧亓不在乎这些,相较于春夏秋冬的变化,他更想知道晏疏之前与溥屏都说了些什么,想知道他们出鹤温谷那段时间里晏疏去了什么地方,想知道那串消失很久的手串从何处寻回,还想知道……晏疏为什么愿意抱着他。

  萧亓的念头很多,到最后一个都没能问出来。

  被窝太温暖,抱着他的人太让人心安,他甚至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每次靠在晏疏身边,他都能睡得额外踏实。

  再睁眼时身边已经没了人,他身上盖着两床被,怀里塞着一个枕头——怪不得他梦里还在抱着晏疏的胳膊。

  看见这一幕,萧亓的脸色瞬间红透了。

  尚未清明的脑子还停留在昨晚,隐约记得似乎在半睡半醒间,他隐约说了什么话,具体说了什么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种情况很少见,也让萧亓很慌。

  他自暴自弃地将枕头甩到一边,穿鞋出了房门,迎面就看见同样刚醒的白千满。

  白千满揉着眼睛和萧亓打了声招呼,这样的早晨白千满已经习惯了,没有因为萧亓从晏疏房间出现而惊奇,倒是因为迎面吹来的寒风打了个寒战。

  白千满搓着胳膊转头就打算回屋,萧亓想起昨晚晏疏的吩咐,难得地主动叫住白千满。

  白千满脚悬在门槛上,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萧亓,防备道:“干嘛,你终于忍不住要跟我打一架了吗?”

  萧亓嘴唇抿着嘴巴,强忍着扭头就走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到白千满面前说:“今日无事你别出门……”

  萧亓的话还没说完,白千满一脸惊恐:“囚禁?”

  “……多走一步,打断你的腿。”

  白千满一溜烟地回了屋,房门紧闭。

  萧亓看着房门冷哼一声。

  很好,商量果然比不上威胁。

  确定白千满暂时不会乱跑,萧亓回了晏疏的屋子,想拿着那套茶具去厨房洗洗。昨日晏疏看着空茶壶的样子他还记着。

  虽只有一日未用,总觉得用之前还是得洗洗才干净。

  茶具并不值钱,萧亓起初看都没看,拎着茶壶,拿过两个杯子就准备离开。然而眼神错开的瞬间,赫然发现茶壶下还压着一个纸条。

  许是纸条叠起来时墨迹还没干,这会儿粘到了一起,萧亓小心翼翼将其展开。

  萧亓一眼就看出了晏疏的笔迹,上书:你若闲来无事,不如到昌水郡买点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