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小孩儿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即便小孩儿已经过了需要手把手教导的年龄。

  晏疏半挽着头发插根发簪,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摊开手将瓷瓶递给萧亓,琢磨着怎么骗小孩儿吃药。

  萧亓低头看着,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晏疏还在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没注意萧亓的表情,手指一顶翻开盖子:“礼尚往来,你送了我东西,我自然也要回礼。”他点了下瓷瓶,“好东西,吃一点?”

  理由着实懒得想了。

  萧亓看着眼前的瓷罐一言难尽,目光移到其内,几颗黑漆漆的药丸躺在其中,上面还占了点晶莹剔透的小颗粒。

  这个罐子昨天萧亓还用过,是厨房里的小盐罐,药丸子上粘的自然就是盐了。

  萧亓捻出一颗问:“拿来的?”

  他不记得晏疏身上有这东西。

  晏疏二郎腿一翘,身子歪在桌子上,一副高深莫测:“不为外人道之地,统共就这么几颗宝贝。”紧接着又好似十分心疼,可架不住得关心徒弟的样子,道,“所以你得乖乖吃着,别浪费了好东西。”

  妥,这就是晏疏最后想好哄徒弟吃的理由。

  晏疏正低头摆弄瓷罐,萧亓一抬头就见着他头上的发簪,鬼使神差地就将手上的药丸塞到了嘴里——齁咸。

  药味倒是其次,没有多苦,咽下去也就完了,可这盐化在嘴里,手边又没有茶水,萧亓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要从嘴里掉出来。

  晏疏不知道随手拿的罐子是干嘛的,自然也就不能体会萧亓遭受的苦楚,瞧着萧亓吃了很是高兴,手指一番塞到萧亓嘴里一个东西。

  酸甜味蔓延开,正好救了齁住的舌头。

  “什么东西,又是不为外人道的宝贝?”萧亓舌头顶着,其实已经尝出应该是某种蜜饯。

  晏疏笑道:“是啊,所以好好吃。”说完站起身,“今日……”

  “今日你还要自己出去?”晏疏刚开口,萧亓就知道他想说什么,酸甜的蜜饯囫囵吞了下去,他在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握拳。

  内心潜藏的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强行压制住躁郁不安的内心,低着头努力喘气平复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语气听上去还算正常,这才接着说,“你要去哪,要做什么?”

  即便萧亓已经控制的很好,晏疏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惊讶之余有些不解。

  到底是他体内那股莫名的黑气已经可以控制心智,还是他在萧亓心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

  依着萧亓如今的年龄,即便晏疏收萧亓为徒,给他一个勉强称作归宿的地方,可这才认识短短数日,哪怕晏疏今日真的离开,也不应该反应这么大。

  当初在苍芪派内,弟子们一听说师尊要出门,一个个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哪像萧亓这么粘人。

  或者……因为没有依靠,所以才会如此粘人?

  这话晏疏不能问萧亓,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原本想摸摸萧亓的头发,在对上萧亓的眼睛时,恍然觉得那眼神不似少年该有的,光线之下是不属于这个年龄会有的执念。

  这少年不过一两年就要十八了,一两年时间太短却又太长,短的好像一眨眼就会到,长的晏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重生是偶然,必然之下牵扯定不少,不管因果如何,最后他大概还是要死回去。

  这是早已确定的结局。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不能和徒弟说。

  看似收徒弟,其实找了个祖宗,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掂量着来。

  晏疏如今是什么都不敢也不舍得多说了,手落在了萧亓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不去哪,今天哪都不去,我们在这等着人来找就好。药吃了可有不舒服?若是身体有异记得跟我说。”

  话音方落,就听见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晏疏看了过去,见着另一个徒弟正一手拎着他的小黑,一边揉着眼睛走过来,裤带系得松垮,走走路还得提一下。

  到了两人身边,白千满唤了一句:“师父早,师弟早。”而后低头看到桌子上得罐子,“咦”了一声,“谁把厨房的盐罐拿过来了。”

  晏疏:“盐罐?”

  “是啊。”白千满说,“昨天有人过来送餐食时,说怕我们不习惯这里的饭菜,就把小厨房简单收拾了一下,留下了一些调料罐,还说可以自己做,有需要的食材可以找他们拿。”

  萧亓本想制止,奈何白千满语速太快,还没等他作何,白千满已经说完了,索性闭嘴不言。反正晏疏不可能闲的没事打探昨天饭菜哪来的。

  晏疏垂眼看向桌上,绘着蓝色纹路的小罐确实很适合放调料。

  他问萧亓:“咸不?”

  萧亓抿了抿嘴:“不……”

  “小孩撒谎会尿床。”

  “……咸。”

  *

  萧亓本以为晏疏是匡他才说不出门,执着地待在院子里不肯离开,不曾想晏疏一上午真的哪都没去,还翻出了白千满带的那一堆书,翻来翻去扔了一大堆,最后留下最初的那本——老道士留下的那本。

  后来白千满和晏疏提过阵里遇到老道士的事情。

  晏疏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不过是执念,因为这么多年放不下,所以才会在那里见到故人。”

  这句话很好地抚平了白千满的不安。

  晏疏也在那里见到了老道士,后来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阵里似乎困了许多旧人,说不清是不是闯入之人的执念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都是晏疏需要去探清的事情,不需要困扰他的小徒弟。所以晏疏用着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了白千满。

  之后晏疏依着那本书给白千满讲了许多基础知识,大多是和卜卦有关,白千满确实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晏疏在讲六爻时,喝了口水说:“回头有空闲的话,带你去清安观看看,那些道士尤其喜欢研究这些,在这方面,他们比这世间任何人都通透。”

  “比师父您还厉害吗?”白千满问。

  “厉害得多,我很少卜卦,于此道上并无机缘。”

  “那师父算过自己吗?关于将来的,或者其他什么。”

  萧亓一直坐在旁边听着晏疏讲话,视线落在虚空中,听到这突然抬起头看过去,看见晏疏有些悠长的眼神,不知是看到了过去的哪一段,之后轻笑一声:“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算过一卦,后来发觉确实是半吊子,堪不破的事情不如不知,否则很容易让自己深陷囹圄。”说完接着这个话题对白浅满说,“你也是,天机之谈不可全然靠卦,即便看见也不能过于执着,否则后果可能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白千满用力点点头,而后又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初我就是靠瞎蒙,蒙出个机缘,这才去抚远镇遇到了师父,不过当时也确实差点把命丢那了。”

  “所以说缘分妙不可言。”晏疏翻了翻书,“此道相较于其他来说,更贴合天道,也更难走,若卦不能谨慎对待,很有可能就有性命之忧,或连累他人。”

  “我现在就只有师父了,家里人都没了。”说到这,白千满有些落寞。

  晏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什么人好像说过,想要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比他惨,他想了想自身,说:“父母之缘皆是注定,师父还不如你,连亲生父母都没见过,一直跟在师尊身边。后来师尊仙逝,朋友也相继离去。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别人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晏疏说得轻描淡写,没察觉另一边有个人越听越紧张。

  萧亓突然站了起来,晏疏的话也就跟着被打断。

  晏疏疑惑地看着萧亓,白千满问:“师弟是不是也想到自己家人了?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你别伤心。”

  萧亓不知道白千满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动作之后就有些后悔,以为自己只是过于急躁,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

  白千满一边扶起倒地的椅子,一边还在安慰他的师弟。

  “我亲眼看着父母过世,知道那种悲痛,师弟肯定没有我惨。”

  晏疏想,果然,世间安慰人的套路都是一样,靠卖惨。

  “最后只做个衣冠冢,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白千满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萧亓看着白千满的样子,垂下眼帘,藏匿起底边的暗红,没有坐回去。

  他无声地嘲笑着,嘲笑自己守着冰冷的身体过活,而今见面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