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化成白雾,晏疏站在山脚下,一头银发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他表情淡漠地看着远方,像是个误闯入人间的仙人,单薄的衣服被风带离了地面,突然一个小孩的声音自脚下传来。

  晏疏侧过头,瞧着一个皮肤稍黑,眼睛很大的小童手里抓着几根竹片,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那小童胆子极大,见人不动不说话也不怕,仰着头脆生生地问:“你是迷路了吗?后面这个林子去不得,里面有狼还有野猪,会吃人。”

  小童模样实在过于鲜活,晏疏一时看不出是不是幻境里捏造的,好像他就应该身处在隆冬腊月里,在这么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旁边,遇到个独自出来玩的小童,还要跟他说这番话。

  晏疏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小童已经转头向后跑去,一边跑一边朝远处喊:“爹爹,爹爹,这里有个老人家迷路了,大冬天一个人在这会不会冻死啊?”

  晏疏:“……”

  “老人家”和“冻死”这两个字不停地在脑子里盘旋,晏疏一时不知道该反驳哪个,倒是很快就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他一身单薄衣衫,从前不知冷热饥饿,如今重生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似乎想要将人间疾苦尝个遍。

  晏疏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突然想起白千满之前说过的话,脑子里同时蹦出老道士的身影,面色一黑,赶忙低头看向自己,入眼还是熟悉的月白色衣衫,风撩起衣摆,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是他自己的身体,没落到某又老又丑的壳子里。

  小孩子跑得飞快,一溜烟就到了田埂上,晏疏这才看见那边田间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一身灰色的短装,一看就是常年作农的。

  那男子不知道低头和小童说了什么,那小童频频回头看过来。

  晏疏没有妄动,眼瞧着那小童再次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晏疏说:“老人家,你要是没处去可愿意到我家?我刚刚跟爹爹说了,爹爹说家里虽简陋,避寒还是可以的。”

  北风刀刃般穿透了衣衫,晏疏浑身冰凉,首长下一瞬就落到了一处小火炉里。

  小童正抓着他三根手指:“走吧,等会儿太阳下山,虎豹就出来啦。”

  “你不是说野猪和狼吗?”晏疏问。

  “唔,都有。”小童又用力拉了拉晏疏的手指,“快走啦,爹好不容易同意,我们这边村里一般不让生人留宿,你再不走被人发现就要扔山里喂狼啦。”

  地面雪花之下结了一层薄冰,小童拉扯着晏疏,不料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他下意识用力抓住那三根手指,奈何这一点力道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屁股着地,腰间突然被人拦了一下/

  那小孩儿瞪着一双眼睛,再回神时,乱动的双脚稳稳地回到田埂上。

  小童呆懵地低头,发现腰间什么都没有,却听见有人说:“走吧。”

  一阵风掠过,眨眼间,那人已经入了田间,踩在满地的雪窝里。

  夕阳在那人身上描绘出金色的轮廓,小童眯着眼睛,直到阳光再次刺到眼睛,他才猛地回过神,赶忙跑过去跟上。

  太阳一旦下了山,天黑的就很快。风捶打在窗户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那声音就一直响个不停,妇人拿着根木棍出了门,在窗户上当当两声,屋子顿时安静了。

  灶里火烧的很旺,门上遮挡着棉花做的帘子,整个屋子很暖和。

  晏疏坐在角落的小桌旁,小童坐在晏疏对面,撑着头。

  “晚饭一会儿就好啦。”小童说话喜欢扬高声音,脆生生的,显得很可爱,但也显得有点吵。

  虽说眼前的场景和这小童都与白千满所说的过去有些相像,但晏疏可以确定,这并非是依托着白千满而创造的幻境。

  至于究竟如何……

  晏疏笑着看向小童:“你叫什么?”

  小童说:“庄成化,你呢?”

  晏疏:“庄剎。”

  小童一愣:“你也姓庄?”

  晏疏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没有直接回应,小童不懂,“哇哇”了两声,回头了两次想要跟父母分享这个惊喜,但是父母各忙各的,没人给他眼神,庄成化兴趣缺缺地转过头,在对上“庄剎”的视线时,又高兴起来。

  “我们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姓庄,其他人都姓刘。”小童晃动着腿,“果然姓庄才好。”

  “这个村子叫刘家庄,我们家是后来搬过来的,所以跟村子里的人都不同姓,刚来的时候村里人有些排外也正常,我家这小子没少被人欺负,所以总惦记这个。”妇人擦着手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陪笑,“臭小子话多,您甭理他,他一会儿自己说累了就老实了。咱们这没什么好吃的,您对付着吃一口,明儿我让他爹去镇上买点别的。”

  晏疏起身作礼:“您客气,是我多有叨扰。”

  妇人笑得很含蓄,是那种农田乡下妇人才会有的淳朴,她听见对方这么说话后有些不好意思,手又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说:“听这小子说您也姓庄?那还真是巧了,咱们虽这常有外人,但很少有人留宿,一般借碗水就走了,说不上几句话,更没听过同为庄姓的。”

  “是我脚程慢了些,亏得您收留,不然这冷天就只能露宿街头了,没先到天这样冷——”晏疏视线一转,对上身后房忙完回来的家主的眼睛,补完后面那句:“上山来不及了。”

  最后这句话是晏疏的试探,即便确定不是跟白千满相关,却也不能看清这究竟为何处,毕竟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

  百年足够一个小村落更迭,够山河重建,够世界颠覆一遍,所以对于晏疏来说,一切都是新的,观念里的东西已经不足以让他来做依据进行辨认。

  好在晏疏性子好,不会因为这些陌生而焦躁。

  那姓庄的农户显然不善谈,听见晏疏的话并没有作何反应,点点头走了。

  屋子很简单,进门就是厨房,灶台连接着内屋,另一边有一间小小的柴房。

  饭后晏疏借了床被子,准备在外屋凑合一宿,庄家夫妇带着小童进了内屋,屋子很快就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见外面的风声。

  晏疏一人坐在凳子上,身上披了条棉被,守着个桌子正摆弄铜钱。

  他许久未曾正经卜卦,手指推着铜钱走了几步后突然一顿,紧接着就听窗边传来咔哒声。

  自妇人修了窗户后就再没出现的声音,如今又开始,甚至比之前还要吵,然而即便如此,屋内熟睡的三人均无反应。

  这种诡异的声音极其富有节奏,晏疏从被子里探头,那扇翘起许多木茬的镂空窗棂上,那张模模糊糊的泛黄的窗纸中,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印在上面。

  晏疏稍作犹豫,裹着棉被凑到窗边,手指贴到窗棂上,学着外面的节奏敲了两下。

  敲完之后,他略带训斥地说:“小点声,有人睡觉呢。”

  外面果不其然安静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窗户上的人影大了许多,显然是凑到近前,紧接着听见外面那人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吸着气是谈了几次,最后觉得还是得将话说完。

  “那个,仙师,您要不先出来?这村子有点古怪。”

  晏疏一愣,这声音虽不熟却也不是全然陌生,竟是鹤温谷的赵正初。

  时值丑时,晏疏感受了一下窗缝里吹进来的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暖和的被子,一点犹豫都没有,对着窗边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