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满脚程慢,到抚宁镇时四处已经掌灯,眼看着城门要关,他抓紧时间蹲在墙根底给自己算了一卦,之后皱着眉看结果——此行有机缘,好坏未可知。

  白千满的入门一点都不正式,甚至算不上入门,不过是一个老道士喝多了酒,对一个娃娃乱扯了几句,这就是白千满所说的仙人点拨。

  那老道士在隆冬时节倒在了白千满家的地里,亏得白千满他爹闲来无事去地里寻些落了的地瓜,将人捡了回来,没让他死在雪窝里。

  老道士不知道被酒泡了多少年,记性极其不好,说话经常颠三倒四,精神也有些问题,不过算是个心善的,在白家借住了五六日,临走留下一贯钱,然后神神叨叨地掐指算了算,说“贵人家里三年内会遇大劫”,再然后……就被打走了。

  怎么说救了老道士的白家也算是恩人,最后却是送了一句“大劫”,再好的脾气都得发火,不过那道士走之前在白千满的床下藏了张符咒,也就是那个符咒救了白千满的命,一场大火烧光了白家所有,独独留下了白千满和一本被他忘在脑后的书。

  当初发现这书时,白家本想着什么时候遇到老道士再还他,一来二去半年了也没能见着人,这种东西在寻常人眼里,就是路边坑蒙拐骗的神棍才会看的东西,所以白家夫妻并不允许白千满看,白千满就只能下了学堂找地方偷偷看,最后靠着他偷偷学的一点本领,在白家遭灾后养活了自己,也算是缘分。

  那时候他才十岁,如今也不过十六出头,六个年头,靠着自己摸爬滚打,终于窥得一些门道,能算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摸到“机遇”,白千满未能入得仙门,却也知道机缘难寻,无论前程总要探一探。

  他在城门口踌躇着,眼看着城门锁链哐当当地滚动着,他一咬牙进了城。

  这不是白千满第一次来抚宁镇,离家后的六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也曾想找个仙门拜入其中好好修行,可仙门收徒极其严格,需在规定的时间拜见考试,年龄上也有限制,白千满早就过了最佳年岁,小的仙门也不会收他为徒,顶多让他在门口做做洒扫粗活。

  白千满曾经混进过一个小仙门,在里面做了一个月就跑了,端茶倒水扫地看大门的活,就算干上一辈子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他抱着那本老道士留下的书自己琢磨。

  虽说白千满没能入得仙门,却对各仙门消息知之甚多,无论大事记,还是一些旁门消息,或多或少都晓得些。

  饶是他信息如此之多,都未能将那白发男子对上号。

  难不成是躲在何处多年不出世的散修?

  世界之大,白千满自知所了解之事不过万千一隅,如此一来,便是对那男子更感兴趣了。

  抚宁镇这个时辰很热闹,出城去归远山祈福的人正好都回了,街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四起,就在这杂乱的人声里,白千满精准捕捉到关于邹家的信息——有仙师到邹家做客,很多人都想去碰碰运气。

  白千满去邹家很晚,既然有仙师到来,邹家外围一定有不少人,他不想去寻仙师施舍,只想看看那白发男子有没有去邹家,所以直到街巷空空荡荡,他才偷偷摸摸从角门混了进去。

  按理说像邹家这样的大户,即便是角门也应该有人驻守,可是今天从白千满进了院子起,四下都安静极了,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假山树丛搁在白天看一定极其漂亮,可是在这无月无星的夜晚,怎么看怎么想深山老林,说不准就要从犄角旮旯里跳出什么东西。

  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在院子里晃荡了一盏茶的时间,远处天边突然亮了起来,隔得老远,他一眼就看见漫天飞散的蝴蝶和跃至半空的狮子,还有那立在风里,眼瞅着就要被狮子撕成两半的白发男子。

  白千满大气都不敢喘,柱子般地杵在院子里,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寻常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的一幕。

  他从前听说过仙师修为到达一定境界便可将魂元外放化成灵,听说归听说,这是白千满第一次见——那巨大的狮子实在震撼。

  轰隆一声,狮子落在房顶,整个宅子都跟着震了震,同时将白千满的意识震了回来。

  他慌忙找了座假山躲在其后,看着远处屋顶上另外出现的一些人。那些人更为奇怪,脚下好像生了根,黑色的东西由瓦砾向上蔓延,牢牢抓住腿脚,当局者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倒是让远处的白千满看个真切,他眼神极好,甚至看见白发男子在狮子落地前已经消失在原地。

  他原本想躲着多看一会儿,毕竟这趟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找那白发男子,借由这个机会摸清那人底细也好,却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抽泣声。

  那声音很小也很急促,若不是白千满耳力超群或许就错过了,他心中一惊,慌忙搜寻,就见两处假山角落露出一片鹅黄色布料。

  白千满心中一提,手摸向后颈,抓出藏在那里的小傀儡放在地上,让他先过去看情况。

  小傀儡极其不愿意地慢慢摸了过去,结果刚探了个头就听那边的人尖锐地喊出声。小傀儡看自己办坏了事,突然就地而起,直接扑向那人,白千满跑过去时,就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姑娘正拼命扒着脸上的小傀儡,露出的皮肉惨白一片。

  白千满赶紧走过去,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来:“我帮你拿下来,你不能乱叫,更不能喊人,可好?”

  那姑娘的手还在用力拉扯着小傀儡,可小傀儡的手就好像粘在姑娘的脸皮上,姑娘吓坏了,慌乱地点着头,呜呜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白千满见她点头,手指点了下小傀儡的脑袋,那漆黑的小傀儡突然就没了力气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姑娘模样很可人,看打扮应该是邹宅的女使,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盛满了惊恐。

  白千满抓着小傀儡后退一步:“我不是小偷,也不会抢劫,你别怕,不会对你怎么样。”

  白千满自以为摆出个比较和善的笑容,他长得不丑,只因为长时间在外面奔波,晒得很黑,显得年龄大些,但笑起来还算是可爱,从前没少靠这招骗得妇人们同情心。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和煦的笑容突然失了效,眼看着那姑娘脸上惊恐越来越大,白千满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反应很快,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多年练就的警惕让他就地向一旁滚去,就是这么一瞬间,只听噗的一声,再一回头,就见一人的手深深插进他先前站着的土里。

  那人扑了个空,仰头怒吼一声,也就是这一瞬间,白千满看着对方的脸——一张不似活人的脸。

  那人双眼赤红,脸上沾满了鲜血,嘴边还挂着一条红色似肉的东西,白千满捂着嘴巴强忍着恶心转头就要跑,却又想起另一旁的姑娘,良心趋势他看过去时,就见那姑娘竟是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白千满心里骂了一句,动作却没任何犹豫,奔过去将比他只矮了半个头的姑娘架到肩膀上。

  多了一个人,动作就失了灵巧,身后那怪物眼看着到手的猎物就要跑,竟是手脚并用追了过来,白千满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力气有限,扛着人没跑几步就要被怪物追上。

  怪物张着散发臭味的大嘴,似是要将他们一口吞了。

  白千满心口满是恐惧,脸色煞白,跟一旁的女使如出一辙,就这么个电光火石的功夫,他还能抽空看向远处墙头——本已经消失的白发男人再出现时,手正抵住了另外一个人,白千满福至心灵,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冲着那边喊:“救,救命啊!吃人啦!有妖怪啊!仙师仙师救命啊!”

  妖怪跑的飞快,四肢着地成了猛兽紧紧跟在白千满身后,几次摸到白千满的衣角,多亏了小傀儡从中帮忙,才让白千满多活上一时三刻,然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白千满不知道远处墙头上的人有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他突然觉得自己卜得卦太胡扯了,从前自知能力不够,只为人寻物之类,收点小钱,只余大病大灾未来诸事都是胡扯,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扯的救了,甚至连自己都骗了。

  这哪里是机缘,分明是害命的劫难,而他甚至自己送上门,小命眼看着就要交代在这了。

  架在他身上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了两声又晕了过去,醒了晕晕了醒,等白千满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跟着姑娘一起哭了一脸。

  鼻涕和泪和着,他抹了一把脸叫喊:“娘嘞!娘啊!我这就来陪您了,到时候您看见破破烂烂的儿子可别不认,就算缺胳膊少腿也是您亲生的啊!”

  他这一声哭嚎唤得了怪物更响的嚎叫声,只听撕拉一声,白千满的衣服终于落得了怪物的手中,身形一顿,白千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嘴里喊着娘,手上不忘将姑娘甩了出去,转头对着身后就是用力一踢。

  这一脚出是出去了,却什么都没落上,白千满闭着眼睛又胡乱踢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碰到,身上的力道没了,他仿佛已经感觉到对方臭烘烘的气息,秉承死了也得记住仇家的样子、去阎王殿告状的念头,他睁开眼睛,一道月白色的衣衫差点晃瞎他的眼睛。

  本应该贴在身上的怪物不知何时落到了几丈以外,警惕着看着这个方向,他身边则倒着一个少年,四肢惨不忍睹,勃颈上还有一圈极深的伤口,正一脸阴沉地从地上爬起来,吓得白千满浑身一哆嗦。

  “妈呀!这怎么还有一个!”

  “闭嘴!”

  他刚要跑却又被吼了回去,紧接着见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那黑衣少年的肩膀上。

  白千满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人并不是怪物,他吞咽着口水,哆嗦道:“仙师仙师,快趁着怪物还远,咱们快跑,您这元灵……”他想说这元灵太弱鸡了,但到底是来救他的,这样话说不太好,万一一个不高兴把他扔怪物嘴里,又得成怪物的夜宵,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就,不太好对付。”

  这弯转得着实不太高明,白千满明显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嘴角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就听白发仙师叫道:“萧亓。”

  “作何?”

  “你看那蝴蝶。”

  萧亓转头看了眼落在身上的灵蝶,白千满也跟着凑过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蝴蝶上有何门路,一脸疑惑地转过头。

  然后就听白发仙师一本正经地问:“不觉得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