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沈浊记忆里刻下深深烙痕的恐惧与绝望。
凛冬寒夜,黑暗如同死水一般沉重,空气窒闷到让人喘不过气。
“噼啪”作响的火把把黑夜撕扯成红与黑交缠的碎片。
黑是夜。
红是血。
黏腻顺着脸淌下,沈浊被反剪双臂押着跪在地上,面前是鬓发散乱的母亲。
母亲面上是血,颈间是折射着森冷月光的剑刃。
沈浊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
剑刃入肉,削断骨头,摩擦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赵岸噙着恶意餍足的笑,用沾着母亲的血的剑拍他的脸,血迹滑下的时候,嘲笑他连至亲之人都护不住。
他的确无能,到最后什么都没能护住……
沈浊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勉强赶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前一瞬躬身躲过。
狂躁的心跳像要冲破胸腔的牢笼,跳到嗓子眼。
让他恶心到干呕。
噩梦一次次重复,他对赵岸早就从恐惧转换成了十足的恨,只是看到时的第一反应,还是当初经历时的那种怕。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轻易改不了。
最初的反应过去,他才堪堪平静了一点。
顾清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了,是不想吃——唔!”
顾清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反应过来的沈浊捂着嘴,把头压低。
“哐当”一声闷响,顾清额头磕向桌面,吸引了满堂惊奇的目光。
探究好奇的目光落在身上,沈浊没有空闲心思去管,他把顾清拉离桌面一寸,对上对方埋怨不解的目光。
“将军是想用这顿饭向我赔罪吗?”沈浊直视顾清的眼睛,语气有些急。
“对,我想着我错过你请我吃的饭,所以这次主动请你吃,那——”
“好了,”沈浊突兀打断顾清,道,“将军的心意我心领了,我们回去吧。”
顾清不愿:“这家的位置很难排的,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不容易坐到这了,还一口都没吃呢。”
沈浊从不知道顾清这么执着于吃的,着急道:“那这次就当是我欠将军的,回头我再请你可好?”
“可是,我们都坐在这了……”顾清话没说完,终于发现沈浊面色不正常,担心道,“你怎么了?”
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沈浊手上使劲,准备先把顾清拽走再说。
顾清也不反抗,只顺着他的手动作,可半路,却拗着他的劲转了方向。
顾清朝窗外看去。
只一眼。
顾清像是活见了鬼,脑袋嗖地收回,下颌紧绷,瞳孔紧缩。
顾清一双黑眸瞪得老大,里面盛满了震惊,还有下意识的恐惧。
“靠!赵岸!”顾清声音很大,说到一半时猛地反应过来,连忙猫着身子往沈浊面前凑,声音也小了很多,几乎变成气音,“他不呆在牢房里看犯人,怎么突然来这了?”
连顾清这个将军都没收到消息,沈浊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摇头。
顾清见状眼中的惊恐不减反增:“他不会是来抓你的吧?”
沈浊摇摇头,表示不像,毕竟抓他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大张旗鼓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顾清根本就没注意他的反应,只顺着自己的思路信马由缰:“那我应该怎么做,直接带着你跑?不行不行,现在情势不明,带你跑只怕更糟;等你被抓了再去救你?这个或许还可以,我到时候蒙上脸,那样就认不出来我了,只是你可能得多受一点苦……”
顾清自言自语,勉强想明白之后就和沈浊打商量:“怎么样,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眼神坚毅,表情真挚,不得不说,沈浊是真的很感动。
但现在时机尤其不对。
沈浊颇有些嫌弃地看着顾清,这人上半身越过大半张方形木桌,将脑袋送到他面前。
离开座位的屁股半翘着,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沈浊忍无可忍,嘴角噙着挤出的笑容,伸出食指抵上顾清光滑的额头,把人推了回去。
直到顾清重新坐正身子,投射到两人身上的视线才逐渐收回。
沈浊侧目看向窗外,依旧是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地来回涌动,赵岸的身影已经去到几丈之外,快要融进人群。
看来是自己躲得及时,赵岸暂时还没有察觉到不对。
沈浊长舒一口气,看向顾清。
这人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的假设在目前的情况下是多么的愚蠢。
顾清垂着头不说话了。
“赵岸是大理寺卿,不是能随便指使的官职,将军又没有收到相关消息,想来应该是有皇帝的密诏。”
沈浊说着,声音染上阴沉:“只是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派赵岸来这。”
以那老皇帝的脾性,肯定不会是好事就是了。
沈浊正想着,突然感觉到背后被附上一只手掌,回神,就见顾清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他身旁,一只手在他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顺气。
“别害,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清的声音很温柔,连同宽厚掌心传来的温热一起,熨烫着沈浊躁动的心脏,使之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
桌上的饭菜由热转凉,色泽也黯淡了许多,像是放置了很久的陈年旧物。
顾清是真的心疼这一桌子的菜,确定沈浊情绪稳定后,就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饭菜虽然已经凉了,但味道还算不错。
顾清吃得正香。
沈浊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不想扫顾清的兴,所以只好端起米饭,动了筷子。
他夹了块青菜放进嘴里,机械性地咀嚼,味道堪称糟糕,直到青菜碎成食糜,他还是没有成功咽进肚里。
不是菜难吃,而是他心中有事。
这件事,位列赵岸出现的原因之上。
赵岸算是个朝廷新贵,几年前科举失利,落魄之时被二皇子拉了一把,自此就成了二皇子手中的刀。
当然,这件事并不在明面上,是他前世快要死的时候知道的。
现在世人眼中的他,还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一个为了向上爬连命都愿意舍弃的怪物。
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杀戮和权势,人在他眼里,只分为死人和活人。
他将自己的定位划得极为清楚,不越界,也不会主动与旁人交集。
除去那次杀戮之时,沈浊也只是在朝堂之上偶尔见到过他。
赵岸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陌生人。
更何况是顾清呢?
“将军怎么认识赵岸?”沈浊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问得突兀,顾清夹菜的动作随之猛然僵住。
刚夹到的菜差点掉到桌上,顾清脸上的不自然也只是一瞬间。
“都是朝廷的官员,认识不应该很正常吗?”
顾清如此说道,声音却是又些颤。
他垂着头,不敢看人。
他在撒谎,沈浊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岸是朝中新贵,他没有机会接触到顾家这种名门望族。
并且,顾清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山上学武,根本就没有机会与之接触。
再说了,他也是在去年秋才入军。
顾清不可能认识赵岸。
但现在看来,顾清不仅认识赵岸,似乎还很熟悉。
这样的熟悉里面,夹杂着与自己相似的恐惧。
可无论是看身份还是看经历,顾清都没有理由害怕。
顾清的异常不止这一次了。
沈浊看向顾清,这人在埋头扒饭,为了不和他对视,连菜都不吃了。
就好像,生怕他从他的眼睛中发现什么。
层层疑问叠加,拼凑出问题的全貌。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碰撞汇聚,试图找出一个能够解释所有异常的答案。
但无疑,每个答案都带着离奇的色彩。
不过似乎也不错。
沈浊的目光骤然变得晦暗难明,双手紧握,指甲陷进肉里带出刺痛。
他忽然想明白一点。
自己既然能重生,那么,顾清为什么不能有类似的经历呢?
只不过顾清所经历的,可能比他的更复杂罢了。
沈浊微哂,他似乎……找到了真相的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