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倾盖,天上繁星点点,映照着灯火通明的铜虎寨。
火把插了满寨,一个个不知疲倦的燃烧着,“噼啪”声响,隐在此起彼伏的拼酒声中。
本该老实待在房间里的沈浊返回,被顾清扯得踉跄几下,跌进带着酒意的怀里。
沈浊被扯着,坐在顾清腿上,屁股下的肌肉硬邦邦的,硌得难受,他下意识想换个姿势。
“别动。”
混着酒意的热气正正好扑到耳后,沈浊身子一僵,才意识到他此刻正儿八经靠在顾清怀里的。
两人的胸膛有一半是贴着的,这姿势,亲密到过分了。
顾清端起撑着半碗浊酒的酒碗,往沈浊嘴里送,陶制的碗沿粗糙得很,挤进唇缝,磕上紧咬的牙齿,磨出粗粝声响。
酒水荡漾,洇湿嘴角,落到舌头上,辛辣的刺激的嘴中散开,沈浊偏头就要躲。
“喝。”
顾清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得很,显然是心情非常糟糕。
沈浊的心情也不好,白日极简的流程走完,这早该没了他的事,可山上的盗匪偏偏是不讲道理的,酒刚喝到一半酒吆喝着让他来陪酒。
一人起哄,就有无数人跟着应和,顾清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赶在王铜出手之前把他圈到身边。
至于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坐在腿上,沈浊感受着腰间强有力的手臂,瞟了眼虎视眈眈的王铜,大抵是明白的。
可即使明白,他也不想喝酒。
可他头还没完全躲开,就被一只手扭住了下巴,辛辣顺着喉管直入腹中,沈浊一愣,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被灌了酒。
沈浊前世身子不好,不宜饮酒,即使偶尔喝一点,那也是醇香的清酒,哪像现在的这碗,辛辣无比,直捣鼻腔。
沈浊受不住,躬着身子疾咳,要不是腰间始终有个不松开的手臂,他现在怕是已经趴在地上了。
也不知被酒熏得,还是被咳嗽激的,沈浊直起身时,眼角已经变得嫣红,浑圆的眼珠漆黑,表面像是裹了层水膜。
莹莹的泪意不及消散,就化作一滴泪珠,挂在微颤的睫毛上,折射这篝火的亮光。
旁边悠哉喝酒的王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皱了皱眉,突然后悔把这尤物和外人分享了。
想到这,王铜眼色一厉,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面色不虞的顾清,让人琢磨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王铜拍了把桌子,被震下的筷子滚了几圈,停在沈浊脚下。
“来,美人,陪我喝几杯。”
王铜话音未落,沈浊就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猛然收紧,他被勒得有点喘不上气,只好转头看向顾清,想让人小点劲。
可是顾清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大哥,你再等会儿行不,让他再陪我喝几杯。”
顾清说着,从盘子里拿起个葡萄,头也不转的就往沈浊嘴里塞。
塞完脑袋一歪,直接靠在沈浊的胸口,空闲的那只手也往上凑,直接把沈浊抱了个满怀。
明明白白地不愿放手。
王铜脸色瞬间垮了下去,当山匪这么久了,他还没经历过一天被忤逆这么多次,而且还是被同一个人忤逆。
酒劲上涌,嚣张惯了的王铜也不顾忌面子问题,直接就要上手抢。
顾清刚开始还抱着沈浊往一边躲,后来被逼急了,就要把沈浊扔到一边和王铜开打。
这发展完全是意料之外,沈浊不知道这到底是计划里的一环,还是纯粹因为酒气作祟。
他转头,想看看顾清的脸色,可一张脸被抹得黝黑,啥也看不出来。
眼看顾清就要动手,沈浊一慌,直接伸手往顾清侧腰掐。
顾清看着不瘦,但他身上的肉紧实得很,实在没有什么软肉供沈浊掐,沈浊没办法,只好改变主意,毫不留情戳了把顾清。
顾清完全没料到怀中人还搞偷袭,腰间剧痛传来,他咬着后槽牙拼命忍,才不至于下意识把人扔出去。
不过这法子实在有效,痛意往脑袋顶一窜,顾清瞬间就清醒了。
可他还是不想放手……
顾清像一只炸了毛的野兽,一边牢牢把自己的猎物护在身后,一边思考怎么赶走入侵者。
“报——”
李二跑得飞快,骤然闯进众人的视线,“哐当”一声趴到大堂中间。
剑拔弩张的氛围由此消散,顾清瞟了眼一头冷汗的李二,眉头一皱,瞬间有了不详的预感。
“报!大当家,官……官兵上来了,好多人……”
酒碗被重重放下,荡出的酒水泼了满桌,王铜面色一凛,仅有的一只眼睛露出凶光,第一次显露出一寨之主的威严。
“谁领的兵,到哪了?”
“到半山腰了,领兵的……我……不认识。”
“大当家的,”凌乱的酒桌中站起一粗犷的汉子,三步走到众人中间,朝王铜拜道:“大当家的,让我去,我定要让那些官兵有来无回!”
王铜并不点头,他视线一瞥,落在依旧坐着的顾清身上。
“李二,大约来了多少人。”
“看着有七八百。”
“是吗,”王铜眉毛一挑,“铁三,你可能对付?”
“能啊,为什么不能?”
顾清放下沈浊,赶在王铜发难之前,让卫朗把人送回去,王铜看出他的小动作,也不生气,只眯眼看着。
“七八百是吧,我只需要三百兄弟随我前去,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这句话后,沈浊就再听不到顾清说话了。
腿上的伤口很疼,可他还是走得飞快,一瘸一拐的,直到确定安全才停下脚步。
跟在后面的卫朗始料不及,差点没撞上去。
“怎么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家将军计划中有这么一环,你知道吗?”
卫朗摇摇头,“将军没交代过,不过没事儿,将军向来不按规矩行事,不用担心他。”
卫朗大大咧咧,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沈浊的眉头却狠狠皱了起来,“不对。”
“什么不对?”
沈浊想说顾清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可他看了眼卫朗,突然想到了什么,最后只道了一句“没什么”。
王铜似乎忙了起来,并没再来找茬,沈浊跟着卫朗拐过几个弯,来到他白天待的房子前。
房门并没有关紧,微微敞着一条缝,房里的方桌上,燃着一支蜡烛。
火光并不明亮,仅仅发散到桌边的一小部分,冯结坐到桌前,面前是昏黄,身后是无垠的黑暗。
冯结坐在桌前发着呆,手里的匕首时不时敲击桌面,声音算得上轻微,一点儿也不刺耳,沈浊却皱起眉头。
“怎么不进去?”
卫朗的声音拉回冯结漫无目的的视线,他收起匕首,走出房间。
“卫朗,这儿有我就可以,你去帮将军。”
“可是……”卫朗犹豫,“将军让你我二人一同守着许公子。”
“没事,”沈浊打断犹豫的卫朗,“有冯将军就够了,卫将军你过去吧。”
沈浊说完,卫朗更犹豫了,他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游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的确迟钝,但不是傻,不可能看不出这俩人之间的氛围格外不对。
他正要争取留下,就见沈浊转头对他笑,“卫将军去吧,冯将军会保护我的。”
也对,卫朗琢磨着,冯结虽看着对旁人敌意挺大的,但还不是拎不清的人。
“那行,”卫朗妥协,“将军说等山寨最乱的时候再走,你们留意着点,我去帮将军。”
卫朗离开后,冯结依旧站在门外,沈浊进了房间,他没有关房门,而是在房间里多点了几盏灯,“冯将军不进来坐坐吗,我觉得你我二人应该会有很多话可谈。”
冯结斜了沈浊一眼,进屋坐到桌前。
沈浊并没和冯结对坐,而是坐到离冯结相距半间屋子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慢悠悠往下卸头上的装饰。
铜镜很久没人用过了,上面落了层灰,里面的人影显得有些模糊。
沈浊从头上拔下一根装饰用的短簪,丢到桌上,交缠的流苏“沙沙”作响,成了房间内唯一的声音。
“将军可否说说,为何从初见开始,就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
“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而已。”
“是吗?我怎么觉得不止这个原因?”
沈浊没有回头,他盯着浑浊的铜镜,看里面模糊了轮廓的背影。
这背影单薄的很,若让不知情的人看,绝对不可能猜出来这其实是个百户的背影。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瘦削至极的人,在战场上杀过上百人。
“让我来猜一猜,冯百户其实是个读书人吧,而且还是个差点就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铜镜中的背影瞬间紧绷,沈浊只瞧了一眼,就知道猜对了。
“将军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树起了敌意,我猜,将军应该认为我是断袖?”
“所以呢?你还猜到了什么?”
随着话声响起,铜镜中的背影转过身,沈浊觉得他在模糊的眼珠上瞟见了血丝,但他没有仔细看,而是把目光落在折射着冷光的匕首上。
“我还猜,将军是得了命令,来取我性命的。”
裸露的脖颈先是感受到一抹冰凉,紧接着就是痛意。
不过一瞬,刚刚还在远处的匕首就已经架上了脖子。
“看来,我都猜对了嘛。”
沈浊在笑,眼眸弯弯,目光落在镜中渗出血丝的脖子上。
他从看见冯结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但回忆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么一号人。
直到今天下午,对上这双混着杀意的阴狠眸子,他才想起来自己前世的确见过这么一个人,虽然只有远远一眼。
那时京中关于他勾引帝王的谣言愈演愈烈,皇帝纵着不管,他也早就习惯,并不怎么在意。
那时朝堂上看不起他的人多得是,但碍于他的身份,不敢直接表现出来,所以在他面前依然恭恭敬敬,除了一位武官。
流言传播得最肆无忌惮的时候,恰巧赶上北征的将军回京述职。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他老老实实呆在文官的队伍里,突然平白受了一记眼刀。
那眼神实在凶狠,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他当时被剜得一愣,总觉得要是不在朝堂之上,那双眼睛的主人应该早就已经扑上来把他给撕了。
按理说,这样的经历应该格外印象深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但是,当时的武官面容憔悴,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虽说个子的确矮了些,但有气场撑着,实在很难让人轻视。
而现在的这位实在青涩,就连展现在外的生硬气场,都像是强撑着用于唬人的花架子。
不知何时房外起了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房内,裹得烛火晃了晃。
沈浊并没有动,只是皱着眉,随着呼吸忍受刀刃来回磋磨颈间的那一片皮肉。
伤口处往外渗得血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洇湿了衣领,所幸衣裳是大红色的,沾了血的地方只是比别处暗了些,看着并不明显。
即使如此,冯结依旧保持着力道,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沈浊一直盯着冯结的神情,他猜这人在犹豫。
结合两世的经历,沈浊大致可以猜到冯结厌恶断袖、甚至弃文从军的原因。
无非就是仕途受阻,而阻他的人,恰好是个想睡他的断袖。
无权无势的读书人无路可走,只能在被逼到悬崖边上时,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这么一个恨不得杀光全天下断袖的人,此刻却在犹豫,沈浊知道,是他骨子里残留的那点仁义道德在作祟。
同样的场景若是放在前世,也就是放在经历了无数场厮杀的冯将军身上,冯结会眼也不眨地杀了他。
但现在是刚参军不久的冯结,他即使在站场上杀过人,也摒弃了部分早就习以为常的仁爱,但当他面对自己这个无辜的普通人时,还是下不去手。
而迫使冯结走到这一步的原因,应该不止对断袖的仇恨,沈浊垂眸,看向疤痕还未完全消散的手腕。
冯结显然是得了命令的,而给他下令的人,官职显然在顾清之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早就不用打哑谜了。
“是不是顾老将军让你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