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24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

  这天,笛飞难得下班早,和芝荔早早吃过了晚饭,二人斜倚在沙发上看书,笛飞拿一本英文原版的《简爱》,芝荔拿着一册《昭明文选》,正读到《两都赋》,笛飞一眼瞥见,放下自己的书,笑道:

  “我记得姐姐带了一套乾隆年间刊刻的《文选》,却不知道还带了这个版本的?”

  芝荔闻言,放下书点头笑道:“是,这不是带来的,是那天我出去买菜,看见路边有卖书的,随手买的。乾隆本的文选越来越少了,我舍不得拿出来读。”

  笛飞点点头道:“是呢,现在古书越发少了,前阵子同事去旧书市场,我让他们看看有没有雍正版的《后汉书》,居然也找不到。”

  芝荔点点头道:“后汉书我也没有,你要看的话,还真是要出去买。”

  “我当然知道姐姐没有,姐姐有什么书,我最清楚不过的。”笛飞笑道。

  “你当然清楚,天天翻我的书柜。”芝荔嗔怪地笑道。

  “那我合不合格当姐姐的书童啊。”笛飞笑着问。

  芝荔也笑了,一眼瞥见笛飞面前的茶水见底了,便起身给她倒茶。

  笛飞笑道:“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红袖添‘茶’夜读书啊。”

  芝荔失笑道:“人家是红袖添‘香’。”

  “那是庸脂俗粉,姐姐这般风雅,若是添香反倒坏了你自己一身书香气。”笛飞微笑着,由衷赞叹道。

  芝荔却羞涩地红了脸,低头笑了。

  很快到了1941年底,日军偷袭了珍珠港,把美国拉进战争,美国对德日宣战,重庆军民百姓十分兴奋,终于等来了外来援助。可笛飞的工作也就更忙了,随着中美关系逐渐密切,更需要懂英语的人才,可当时的中国并没有那么多人会英语,笛飞几乎是一个人承担着三份工作,回家越来越晚,笛飞也越来越累。妇指会为了显示对她的重视,给她加倍涨了薪水,还给她安排了更舒适的居所,所以虽然重庆百姓的生活一般,笛飞和芝荔两个人的小日子过的还算衣食无忧。

  这天晚上八点,笛飞才刚刚下班到家,她拿着公文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芝荔贴心地帮她打理着一切,笛飞洗漱完毕,又坐在了灯下。

  “怎么还要工作啊?”芝荔担心地问。

  笛飞点了点头说道:“明天下午蒋夫人有个英文谈话,我们几个抓紧在修改稿子,赶在明天上午之前交给她的英文秘书。”

  “唉,怎么忙成这样。”芝荔有些心疼。

  笛飞见状,忙笑着安慰芝荔道:“读书人,以身许国,分内之事。况且,比起来战场上牺牲的将士们,我这算什么啊。可惜我不能上阵杀敌,在大后方动动笔杆子,也算是为国尽忠,我倒是愿意忙一点呢。只可惜,这政府的薪水不如绍兴女校时的多,委屈姐姐了。”

  芝荔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苏家的大小姐也开始为五斗米折腰了?”

  笛飞笑笑继续道:“可惜在英国时急着回国,没再读个博士的文凭,不然现在应该可以申请去中央大学教个书的。”

  芝荔本已经换了睡衣斜倚在床上看书,听此,不由得心里一动,便起身拿了件衣服给笛飞披上,然后笑着问:“你当时急着回国?”

  笛飞忽觉说漏了嘴,忙笑道:“也没有,就是不想念书了。”

  芝荔心中已经了然,有些感动地抚摸着笛飞的头发,问道:“为什么着急回国呢?”

  笛飞却坚持不肯解释,急于转换话题。四下望去,瞥见芝荔方才看的竟然是本英文书,不由得笑道:“姐姐什么时候学的英文啊?”

  “怎么,我就不许学英文?”芝荔笑道。

  “不是啊,我就是好奇,姐姐什么时候学的?”

  芝荔叹了口气道:“看你每天那么忙,我想着若是我也能学一点,便能帮你一点。”

  笛飞笑笑说:“好啊,阿姊以后可以帮我写这些文件,不过,你的字那么好看,我的那么丑,我拿过去交差,会不会露馅啊?”

  芝荔嗔怪地笑了一下,又道:“你不读博士了,着急回国,是为了我吗?”

  笛飞想了想,所幸解释清楚,便笑着起身,拉住芝荔:“是。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芝荔十分感动,又有几分愧疚,叹了口气道:“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你怎么不值得,你不值得谁值得啊?”笛飞笑着搂住她反问道。

  芝荔心里更加感动,忙道:“你继续写吧,已经这么晚了。”

  过了一会儿,笛飞钢笔没水了,便起身从书柜中拿墨水,芝荔忙接了过来说道:“你去休息一会儿,我帮你灌墨水,灌好了叫你。”

  笛飞听罢,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沙发旁,靠在了芝荔刚刚靠的地方。芝荔灌好墨水回头叫笛飞时,她却已经睡着了,芝荔心疼地坐在她身边,给她盖上了毯子。

  这一动反而惊醒了笛飞,她缓了一下后又回到桌前继续写稿,芝荔有些心疼地起身帮她轻轻揉着肩膀,笛飞却放下笔握住她的手:“你快睡吧姐姐,我不用按的。”

  “坐这么长时间,肩膀肯定不舒服,你写你的,我帮你揉揉。”芝荔继续摁着。

  笛飞想到自己还有几分文件要写,只好继续。芝荔站在笛飞身后,手上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的肩膀,余光却越过她的肩膀,瞥到笛飞指尖。只见笛飞修长而雪白的手指握着一根墨绿色钢笔,手腕转动,落下一个个英文单字。芝荔刚开始学英文,笛飞写下的,多半是她不认识的,她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钦佩。写完一张后,笛飞合上笔帽,芝荔忙拉过她的右手,帮她揉着手腕。笛飞却笑笑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英文字母不比中文,写起来柔弱无骨,不必抑扬顿挫,所以手上也不累。”笛飞笑着说。

  “怪不得你写的还挺快的。”芝荔也笑了笑。

  又写了一会儿,笛飞还是放下了笔,拉过芝荔的手轻轻揉着说道:“揉了这么久了,小心手疼,都快一点了,你快睡吧。”

  芝荔急道:“明明都那么累了,还要担心我,我白天也没事,你写你的吧,我帮你揉揉肩,明日你能舒服一点。”

  “好了好了,我也写的差不多了,我们睡吧。”笛飞拧好了钢笔,拉着芝荔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芝荔拿了一支很高档的钢笔递给笛飞。

  “我有钢笔啊。”笛飞接过钢笔不解地问。

  “昨天灌墨水时,我试了一下,你那支都不好写了,换这个吧。”芝荔微笑着说道。

  笛飞一面接过钢笔,一面笑道:“那根笔还是在英国时候买的,很多年了,可能是里面锈了,也确实该换了。”

  待她细看芝荔给她的笔时,却发现是一支十分很高档的犀飞利钢笔,笔身是高档的黑色,笔帽上面还刻着四个字:“蒹葭苍苍”。笛飞笑着说:“阿姊有这么好的钢笔,怎么却从不见你拿钢笔写字呢?”

  芝荔笑笑道:“这还是当年刚刚流行钢笔的时候别人送的,我用了几下,还是只用得惯毛笔,也没怎么用过,应该挺好用的,你拿去用吧。”

  笛飞一愣,细看这钢笔,笔帽和笔尖是全黄金的,而且刻的字也很工整,应该价值不菲。芝荔一向只喜欢用毛笔,是什么人送了她这样一支笔呢?

  笛飞疑惑地问道:“是谁送的啊?阿姊还这么不远万里的带到重庆来。”

  芝荔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掩饰道:“老朋友了,早就没有联系了。”

  笛飞心中泛酸,芝荔从来追求者极多,哪怕嫁进了苏家,苏老爷子偶尔带她出门赴宴,都能引来一众旁观者,不过芝荔一向并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别人送她东西,她能推就推,推不掉也不过是随手放着而已。怎么会单对这根钢笔能这么用心?居然会把一个不用的东西不远万里带来重庆。况且这‘蒹葭苍苍’四个字很呼应藤芝荔的名字,一看就是有人用心写的。笛飞心中泛起阵阵酸涩,却也没有发作,依旧对芝荔微笑了一下。

  “我是觉得一路跑来重庆,这根笔值些钱,万一路上有什么事,还能把它卖了换钱应急。你看那法币一天一个价,还是手里有些黄金、银元的踏实,你不要乱想啊。”芝荔看透了笛飞的想法,柔声道。

  笛飞想了想,只得点头接过,随手插入衬衣口袋,可是面色依旧不快。

  芝荔不得已,只得无奈地回忆着往事说道:“是芳月阁的妈妈送我的,那时候刚流行钢笔,她说若是以后有喜欢钢笔字的客人,我须得知道钢笔怎么用,那四个字也是她当初想到的广告词:‘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你若嫌弃,丢开不用也罢了。”提及往事,芝荔牵动心内自卑,不由得红了眼睛。

  笛飞是知道芝荔在芳月阁被老鸨控制的伤心往事的,有些后悔自己造次了,又惹出了她的伤心事,便连忙陪笑道:“是我多心了,姐姐别难过。”

  芝荔却流下泪来。

  笛飞十分自责,连忙赔不是:“我错了,是我不好,姐姐罚我好不好?”

  芝荔委屈地道:“是我不好,你嫌弃也是应该的。”

  笛飞拉住芝荔道:“这么多年,我嫌弃过”

  芝荔骨子里的自卑是一种她很不熟悉的性格,笛飞自小娇生惯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卑,也不知道该怎样帮芝荔走出自卑,只得搂住她柔声道:“姐姐那么有才华,我该怎样你才能心里舒服点呢?总是耿耿于过去的事,思虑过重,怎么可能不积下病呢?”

  芝荔委屈地在笛飞怀里流着眼泪,秦淮河屈辱的过去,她从未向笛飞提起。笛飞明知道她心里有委屈,但也不能直接问,便只得千万般小心地呵护着她,等她自己愿意跟自己倾诉的时刻。可芝荔一则不想回忆痛苦的过去,二是对自己的过去心怀芥蒂,害怕笛飞知道。

  笛飞温柔地轻轻拍着她,换了话题道:“以后我都随身带着阿姊这根笔,阿姊若是把我弄丢了,要记得翻翻人的口袋,看到这根笔就知道是我了。”

  芝荔猛地抓紧了她的衣角道:“我怎么可能把你弄丢。”

  笛飞急于转变话题,便起身,打开那根钢笔,在纸上笔走龙蛇写到:“只如初见。”然后抬头看着芝荔笑道:“这钢笔确实好用啊,阿姊看看我写的字有没有好看些。”

  芝荔走过去看笛飞的字,淡淡一笑,脸色微红。

  笛飞起身笑道:“阿姊毛笔字那么好看,教我好不好?”说着,便从旁边拿过了砚台和毛笔。

  芝荔笑道:“你的字也不难看啊。”

  “阿姊教我嘛。”笛飞说罢,拿砚台接了水,准备研墨。芝荔却挽了袖子,轻轻接过来道:“当心手腕痛,我来。”

  笛飞笑道:“哪就那样娇气了。”

  磨好墨后,芝荔蘸了墨水,站在桌前,悬腕写下纳兰容若整首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写罢,芝荔看着那行“故人心易变”,想着前番笛飞手表掉了的事,心里一动,抬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笛飞。

  笛飞却只顾着欣赏芝荔的字,自顾自地在一旁不禁感叹:“阿姊站着写字都这样好看,是有童子功在身上的,教教我嘛。”

  芝荔放下毛笔,冲她笑笑,然后把毛笔递给笛飞,她则攥住了笛飞的手,略想了一下,便执笛飞手在一旁空白处随手写了纳兰容若的另一首词。

  芝荔的手微微有些凉,修长的手指,指节处因用力握着笛飞的手而有些发白,笛飞任由芝荔握着,身体却微微向后,靠在芝荔怀里。芝荔嗅着笛飞的发香,不由得有些走神,平复了一下心绪,用左手揽住笛飞,右手继续写着。一会儿,写好了两行诗,只见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写完后,笛飞开心地拿着那张纸看道:“真好看,我也能写这么好看的字啊?姐姐以后都把着我的手写好不好?”

  芝荔却想到这首词是容若悼亡之作,顿时觉得有些不吉利,渐渐敛了笑容,从笛飞手里拿过那张纸,撕碎扔掉了。

  “欸,阿姊怎么撕了。”笛飞奇怪道。

  “这词不吉利,以后不读纳兰了。”芝荔扔掉纸屑说道。

  笛飞也明白了芝荔的意思,开玩笑道:“姐姐最喜欢纳兰了,怎能不读了呢?阿姊这是担心我若有一天先你去了……”还不等说完,芝荔一把握住她的嘴道:“别胡说。”

  笛飞只得笑笑,拉住芝荔的手,转了话题继续说道:“那不说这个了,今晚大家聚餐,庆祝美国对日宣战,阿姊一起去吧。”

  “我?算了,我在家等你吧,免得又遇见什么人,再送我一根钢笔什么的,又惹你不痛快。”芝荔笑着调侃笛飞道。

  笛飞知道她在笑自己,忙陪笑道:“我错了还不成嘛?人家都道了那么久的歉了,阿姊还不依不饶的。再说,我若那般小心眼,阿姊这般国色天香的美貌,我怕不早就要气死了。走嘛阿姊,每天在家里,多无聊啊。美国对日宣战了,我听说政府准备朝美国要更多的援助,有了美国的援助,我们的日子可能快要好过起来了。”笛飞拉着芝荔的手道撒娇道:“就算姐姐陪我好不好?大晚上的,你舍得我一个人开车回来嘛?”

  芝荔只得笑笑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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