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笛声飞扬醉游园【完结】>第17章 金陵曾见莺啼晓

  晚上回到家中,芝荔早已经做了一桌精致小菜,一小盘油焖春笋,一小盘凉拌藕带,一小盘红烧肉,一小盘梅干菜,一个毛蟹年糕汤,主食是两个精致的小笼汤包。笛飞放下外套,洗了手,坐在饭桌前。芝荔也摘下围裙,坐在笛飞旁边。

  笛飞见这一桌子的精致小菜,知道芝荔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夹了几口菜后,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小菜做起来最是费力费神,姐姐身子才见好些,以后做饭还是省事点。就一荤一素便好,翻炒两下也就好了。”

  芝荔笑笑摇摇头说:“没有,蛮容易的,就咱们俩,饭也很好做的。”

  笛飞淡淡一笑:“这藕带这么入味,一定是很早就腌上的,红烧肉入口即化,鲜而不甜,也必定是大费火候的。包子里汤馅合理,玉米粒浆液鲜甜。哪样菜也不是省事的,这里又没有个丫头帮你打下手,你这一顿晚饭怕是从吃罢了午饭就开始忙活了,姐姐还想哄我不成?”

  芝荔见瞒不住,只得轻轻点了一下笛飞的额头嗔怪道:“你这个促狭的,怎生的这么一副刁钻的舌头。”

  笛飞也调皮一笑:“我若连这也尝不出来,姐姐就也不必大费周章做这些菜了。”

  笛飞再拿起筷子,要夹菜时,又细细看这筷子,又叹气道:“姐姐还去买了筷子?何必这么讲究。”

  芝荔拿起筷子,抿嘴笑道:“你呀,最是挑剔,餐具有半分不精致,你就宁愿随便扒拉一口泡饭。前两日不过用了两天粗瓷的碗盘、素竹的筷子,你就菜都懒得夹,我这才去买了这乌木的。”

  笛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的确浑身上下都是富家小姐挑剔的习气,只是不肯开口让芝荔受累,就情愿自己委屈着。可芝荔最善察言观色,心细如发,又怎会不了解笛飞的喜好。

  笛飞又心生一计,开口道:“我听从东北来的同事说她们常做炖菜吃,各样菜洗好了放锅里焖炖,这边再做点主食,一顿饭也就好了。姐姐还是省点事好,别累着了。”

  “那怎么行,所有菜放在一起味道多奇怪,那是人家北方人的吃法,你从小吃惯了浙江菜,吃不惯炖菜的。我若真做了炖菜,你怕是要顿顿挨饿了。”芝荔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笛飞的头发。

  “我也算是东北人啊,姐姐自己不都说我是北方人吗?”笛飞勉强一笑,又想到东北沦陷已接近十载,现下北方战事又接连失利,南京又刚刚沦陷,心中更添几分不快。便不再说话,随手夹了几口菜,过一会儿又放下了筷子,芝荔见她吃得少,知道笛飞一向口味清淡,便问道:“怎么?是菜咸了嘛?包子馅里我多放了些酱油,怕是手上没准星了。”

  笛飞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姐姐,菜很好吃。”

  芝荔见她面色不快,便也放下筷子。

  笛飞叹了口气道:“也不是别的,是南京沦陷了。”

  芝荔安慰她说:“上海沦陷后,南京本来也是早晚的事嘛,别伤心了。”

  笛飞郁郁地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我南京的同学们逃出来没有。”

  芝荔见她委屈的样子,有些心疼,便伸手轻轻抚着笛飞的头发。刚要出言安慰她几句时,却听见窗外传来旁边学校礼堂里学生排练大合唱的声音:“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

  芝荔和笛飞不由得听住了。

  外面的歌曲唱罢,二人均十分伤感。

  饭后,芝荔拿过笛子,吹起了懒画眉的曲调,笛飞芝荔二人都喜欢牡丹亭寻梦中杜丽娘唱的懒画眉,曲子写的是小姐杜丽娘春天寻梦的场景,是春色妖娆,草长莺飞的闲适时光。然而南京沦陷,笛飞心中苦闷,却伴着芝荔吹的调子,慢慢哼唱着另一首懒画眉的戏文:“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芝荔听她哼唱,忍不住放下了笛子,感叹一句:“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当晚,笛飞睡熟后,芝荔的鸦片烟瘾又犯了,她怕扰了笛飞睡觉,便一个人强撑着走到客厅,侧身倚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恍惚间,她想起了日本人占领之前的旧时南京……

  十一年前,民国十五年,纸醉金迷的南京城。

  芳月阁中,芝荔坐在苏炳乾身边,殷勤地照顾着他,夹菜,斟酒,旁边的老鸨悄悄跟芦菁说:“你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那个年轻的是苏家的二少爷,但我听说他们家的长子是丫头生的,所以这二少爷就相当于长子,财力雄厚,还没结婚,你要抓住机会知不知道?”芦菁点了点头,走到笛飞旁边,拿过她手中的酒壶,笑道:“二少爷,我帮您。”

  “二少爷在哪里念书啊?”芦菁边倒酒边问道。

  “上海中学。”笛飞随口应道。

  “二少爷是念新式学校的洋派人物啊。”芦菁恭维地笑道,顺势拉住了笛飞的手叹道:“二少爷的手好细啊,不愧是读书人的手。”

  笛飞也没有挣脱,顺她的声音低头看自己的手,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当笛飞不经意间抬头看芝荔时,似乎见她面露不悦,不由得心中疑惑了一下,眼睛一转,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见芦菁眼神中露出疑惑和受伤的神情,笛飞连忙对她温柔一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摞银元递给芦菁安慰道:“听说前面新开了间胭脂铺,在南京城很火,原是打算带几样新制的胭脂给芦菁小姐用,却不想没有来得及去买,你去买点自己喜欢的胭脂,我今天累了,你回房歇着,明天我去看你。”便打发了她。笛飞再抬头看芝荔时,却看出她嘴角一抹笑意,笛飞也不禁笑了。

  当天晚上,笛飞又一次悄悄回了芳月阁,悄悄走进芝荔房间,轻轻叩了一下窗框,从窗缝中看见苏炳乾已经睡下,芝荔正倚着床头看书,便示意她出来,然后自己闪身下楼,在角落里暗暗观察。不一会儿,芝荔果然裹了一件大衣,光脚下楼,悄悄四下望着。笛飞伸手稍稍用力,便把她拉进角落里。芝荔一惊,细看时,却看见笛飞散下了齐耳短发,却还穿着一身男士西装,外面披一件大衣,英姿飒爽,煞是好看。笛飞看芝荔时,只见她光着脚,穿一条单薄的月白色贴身绸裤,上身却只穿一件红色鸳鸯戏水肚兜,外面披了一件毛料的女士短上衣。笛飞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再披在了她身上,说道:“怎么也不穿鞋,冷不冷?”

  “后主诗中不是说‘剗袜步香阶’吗?我也东施效颦怎样?”芝荔眼睛笑成两轮弯月,调笑道。

  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子投掷在平静的湖面,芝荔一笑,在笛飞心中翻起了层层涟漪,她不免分了神,片刻后,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失态,忙开口掩饰道:“那人家也会‘手提金缕鞋’啊,哪像你,不穿鞋也罢了,怎么也不拿一双鞋?”

  芝荔笑着低了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有句话问姐姐。”笛飞脸颊飞红。

  “你说啊。”芝荔歪着头,笑看着她。

  “你白天看见我和芦菁,是不是不开心了?”

  芝荔一愣,红了脸低头道:“你和芦菁怎样啊,我不明白,更别说什么不开心了。”

  “你没有不开心?”笛飞失望地问。

  “我有什么资格不开心。”芝荔酸酸地道。

  笛飞手托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继续问:“若是你有资格呢?”

  芝荔红了脸,又低了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穿外套,冷不冷啊?快回去吧。”说罢,脱下笛飞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扭头要上楼。

  “姐姐。”笛飞一把拉住她。

  芝荔回身笑笑说道:“二小姐急什么?来日方长呢。”

  笛飞红着脸,没说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把笛子,递给了芝荔,然后转身走了。芝荔一愣,细看时,那却是一把上好的古笛,尾端拴一个玉扇坠。她自小学琵琶和笛子,见这么好的笛子,不由得吹了起来。

  悠悠笛声中,一轮满月温润如玉,金陵城上方墨蓝色的天空分外妖娆,秦淮河边的南京城就在这样的月色下安稳进入梦乡。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中国军队折戟南京城,六朝古都沦入敌手。血色残月笼罩下的孤城处处是南京保卫战中牺牲士兵的尸体,以及让日本炸弹炸的血肉模糊的无辜百姓。12月13日晨,日军从光华门耀武扬威进入南京,占领中国首都。自此,日本开始了无休止无底线的野蛮大屠杀。十里秦淮,万千冤魂,东南流血成海水,南京六周不解围。千年古城,金陵佳丽地,汉家帝王州,如传世珍宝之天青色汝窑,当它打翻在地,那是一个民族心碎的声音。

  日本方面的报纸纷纷庆祝占领中国首都,从百姓到天皇,无不额手称庆,为他们所谓的帝国宏图霸业而兴高采烈,为征服了他们自幼便读过的,写出过“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文明而感到无上荣光。至于仅仅一水之隔的所谓“土著人”,是死是活则根本不需要纳入考虑范围内。除了日本民族之外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那邪恶的天照大神为他们创造的绝好试刀工具。

  此时的重庆传来了苏笛墨战死的消息,笛飞惊讶不已,托韩中赫打听详情才知道,那日上海刺杀川岛芳子不成后,笛墨便与中统失去了联系,后来加入了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的部队,1937年11月上海失守后,日军长驱直入,国军开始了南京保卫战。南京保卫战十分惨烈,唐生智的部队损失惨重,在保卫紫金山一战中,苏笛墨壮烈殉国。

  消息传来,苏家上下举哀,笛飞的亲哥哥苏笛正却大受感动,也要参军入伍。

  晚上,苏诚武、苏诚毅、王氏连同笛哲、笛正、笛飞在重庆的家中聊着天。

  “姥爷不就是带兵打仗的吗?日本人占了东北占华北,现在江南也占了,还杀了大哥,跟我苏家不共戴天,我堂堂七尺男儿,躲在重庆算什么好汉,我要回浙江去,回上海去,上阵杀敌!”笛正说道。

  “来重庆前,本来都预备你和谢家小姐的婚事了。”王氏叹了口气道。

  “日本人一天不滚蛋,我一天不结婚!”苏笛正说道。

  “也罢,我们中国人宁可力竭而死,不能束手就擒。笛正,好儿子,保重!”苏诚毅动情地看着儿子说。

  笛飞侧立一旁,十分感动。

  笛正拜别祖先牌位后,一行人回了房,思琪的丫头却来叫笛飞去思琪房中。不想却是要给笛飞介绍对象。

  笛飞不解地道:“大嫂,熙沪新丧,我哥哥又刚决定要参军,我此刻应该父母跟前尽孝,为国尽忠才对,现在不想谈什么儿女私情的事。”

  思琪意味深长地笑笑:“恐怕这都不是理由吧。”

  笛飞一怔:“我不明白大嫂什么意思。”

  “藤芝荔,就这么大魅力吗?”思琪平静地开口。

  笛飞心中一惊,只听思琪继续说道:“那年圣约翰大学的礼堂,你在台上一曲月光,弹的那样动人,一身粉色西装,英气勃勃又不失俏丽,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可是,你跟藤芝荔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怎么会?”思琪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与遗憾。

  笛飞此时正一点点消化着思琪说的事,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思琪淡然一笑,轻轻拥了笛飞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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