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平严厉皱眉, 鬼差们纷纷低头耷脑,不敢乱动。
“你头装反了!”
“哦哦。”
陈宗平望过一眼人间山河,缓步上前, 身上的铁甲铿锵,颇有军威。
他对着薛错郑重抱拳:“多谢大师兄当年救命之恩。”
薛错噗嗤一笑, 抱着胳膊眨眨眼:“救你的不是我, 是你师姐阿竹。”
“师姐,”八尺男儿猛然红了眼眶:“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师姐她……过得好吗?”
薛错微微一笑:“挺好的,她在芳洲十六城, 为娘娘收集香火, 等到千云大泽落成,我会发纸鹤, 召阿竹前来。”
陈宗平眼中滑过一丝黯然, 他和师姐阴阳相隔, 早已了断尘缘, 况且在师姐眼中, 他一直是个毛头小子。
“大师兄, 等到了那一天,你能召我出来吗, 我想……亲口对师姐说一声谢谢。”
薛错本不欲多言, 可是想想阿竹这些年吃过的苦头, 便多问了一句:“你难道不喜欢阿竹?”
陈宗平清俊的脸霎时泛起淡淡的灰,用受伤的眼神看着薛错:“大师兄, 这怎么可能, 只是我死去多年……”
薛错奇怪道:“阴阳结缘虽违背天理, 但鬼道修到境界, 她纵然不能到阴地,你还不能到阳间去吗?”
陈宗平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猛然抱拳,铠甲铿锵:“多谢大师兄!”
薛错心想,阿竹就算是石头心,也能给那个傻小子盘活了,何况本就两情相悦,只不过阿竹自觉无盐貌丑,不敢亲近。
他正待去九曲黄河神女庙前上香,却见陈宗平欲言又止,遂问:“还有什么事?”
陈宗平挠挠头:“大师兄,他们……”
他往后退一步,露出身后一个个充满渴望的脑袋,争先恐后地在主人手臂上摇晃,生怕他看不见。
“大师兄大师兄,我叫陆叶生!”
“师兄,我叫裴元祈。”
“师兄,我……唉,师兄为何走了?”
“头儿,这怎么回事?”
陈宗平在阴地待久了,对阴魂随时抛头颅,撒热血的事见怪不怪,那些羡田村的村民,还喜欢把头留在家里唠嗑,让身体在屋外劳作。
见多了,就麻木了。
城里还有一群爱抛头露面,偷窥高猛鬼差们训练的大姑娘小媳妇儿。
是以陈宗平也没有反应过来,沉下脸,指挥下属:“大师兄日理万机,自有深意,快快抬起往生桥,引渡阴魂往生。”
鬼差们领了命令,纷纷飞往各处古墓,摇起招魂铃,挥着哭丧棒,他们或唱或跳,嬉笑怒骂,百无禁忌。遇见恶魂,一刀灭之,遇见阴魂,丧歌引之。
“……
有魂有魂死大漠,忍埋玉骨神身侧。
惜哉斯文天已丧,我作哀章泪悽怆。
呜呼九歌兮歌始放,魂招不来兮默惆怅。
魂召不来长叹息……”
苍凉古怪的丧歌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九座大墓震动,无数的阴魂如同一条条细丝线,通过河水的石桥,去往另一处幽冥。
天空依然殷红,仿佛在为这青州生灵,万年以来的苦楚,划下血幕的终结。
“薛错。”
神女的声音传到薛错耳边,他落在一处小山坡,坡上有一座残破至极的土庙。
他走上前,庙前放着三样东西,一盏结满尘灰的油灯,一柄破损断裂的玉如意,还有一个小小的陶碗。
“这三样东西,你可以取走一样,”九曲黄河神女的声音从神龛中传出,温柔又慈祥,仿佛一位认识很久的亲人。
薛错目光一亮,看向这三样东西,神女能拿出来感谢他的谢礼,一定有不凡之处。
薛错蹲在地上,左看右看,眼睛都看疼了,都没有看出什么花样。
“噫,”他忽然嘶了一声,那个小小的陶碗,上面隐约有一条古老威严的龙形花纹,在缓慢游走,可龙身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钉住了,显得游龙十分痛楚。
“薛错,你选好了?”
“没,没,我再看看。”
薛错冥思苦想,还试图在神女庙前卖乖,问清楚这三样东西的来历,不过不但没得逞,还差点被打了屁股。
这点定然是自家娘娘防止徒弟太厚脸皮,所以提前告诉了九曲黄河神女!
薛错讪讪的摸摸鼻子,指了指那个小陶碗:“师伯,我选这个。”
“好,”神女轻轻一笑,玉如意和神灯都消失不见,只有陶碗留了下来。
薛错谢过黄河神女,才捡起来仔细端详,那颗钉子好像是实物,但他看不出跟脚,唉声叹气,不肯走:“师伯,这是什么物件,什么来历?总不能给了我我却不会用吧。”
黄河神女停顿片刻:“这碗,是一位圣人捏的。”
薛错原本正打算用敲敲碗上的钉子,听听响,闻言手忙脚乱,差点原地摔了个狗吃屎:“圣圣圣……圣人?”
黄河神女嗯了声,接着补充道:“它的上一位主人,是元初祖龙敖蕤。”
薛错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大概四五刻之后,他才缓过劲,沉默的将碗吹了吹,擦干净灰尘,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黄河神女:“……”
祂咳嗽两声:“那碗当年也算十大灵宝之一,不过神战时,被一位……被祂的法宝所伤,威力残损,十去八·九。”
薛错顿时心疼了起来,拿起碗左右端详,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不能修吗?”
黄河神女轻轻叹息,祂当年多少法宝,全都被打烂,唯一剩下来的三件,件件不凡,薛错却挑了受损最严重的一件,祂感到有些愧疚:“要不然你重新换……”
啵——
薛错非常突然的,把碗上的钉子拔了下来。游龙瞬间眨了眨眼,在陶碗上舒畅至极的翱游。
神女缓缓地凝固了视线,发出了一声不庄重的嘶。
那碗上的道韵,灵韵,气韵,气场,哪一样都不是等闲,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意触碰,难保不会宝毁人亡,可是那些险要此时通通哑了火,安静地像个普通碗。
黄河神女这些年,想了无数办法,用了千万种道术,但祂没想到有人能直接拔下来。
薛错举起拔下来的钉子观察,他有股奇怪的感觉,立刻警惕地引来太阳炎火,烧毁钉子。
他兴致勃勃:“师伯,这修好了吗?”
神女:“修……修好了吧。”
薛错神女的声音有些奇怪,他没多想,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他原本正在愁千云泽的护卫问题,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一下子大喜过望,笑得眉眼弯弯:“师伯,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下次再来探望师伯。”
神女默然应允,启程前忽然叫住薛错,对他说:“人间大劫将至,仙路将开。神道复苏是为天意,但天欲让其生,亦或令其死,我与大泽皆不得而知。”
“你虽为大泽唯一弟子,实则亦为我香火神道第一弟子。”
“我之信徒,我之传人,亦是你的师弟,师妹。”
“薛错,一万年前吾等不曾守望相助,个个独善其身,与道争一线生机。我们皆错了一步,致使万神齐喑,诸神陨落太虚。”
“现今神道光复人间,是生劫亦是死劫。”
“大泽说,此间万般种种,不可皆系于你一身,要我尽早传承衣钵,补齐香火神道。”
“此事,吾心甘情愿。”
“但望你肩负神道大弟子之责,除奸扶弱,重振香火神道,莫让世间大道,只有孤孤冷冷的一条。”
风吹起青年的衣摆。
他负手而立,平静至极,不知何时,那个言笑晏晏,俏皮爱笑的青年,有了如此深沉可靠的一面。
他微微一笑:“是。”
黄河神女轻轻点头,随后送出一指光明,微笑道:“愿你顺遂。”
薛错冲着大河,深深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在他走后,迢迢长河彻底吞没了九座古墓,掀起滔天的巨浪。
血红的天空忽然雷云滚滚,狂风大作,天空裂开一条缝,有仙人扛着仙器往下观望。
忽然,滚滚黄河化作一双巨手,冲向天空的裂缝,一巴掌拍死了那些仙人,抢夺了仙器,光速没入大河之中,徒留天上的仙人目瞪口呆。
黄河神女拿着神器,忍不住沉入幽冥。
薛错的出其不意,在今日给了黄河神女灵感,祂甫一出手,便震惊了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金乌大神在天上目睹了一切,祂分出一缕意识,进入冥冥,找到了金池莲花。三足金乌拍打着翅膀,默不作声的落在金池旁的枯树上。
金乌:“你教的?”
金池莲花微微晃动,半晌,传出一个渺渺的清冷女音:“没有。”
金乌:“黄河说祂和你徒弟学的。”
金池莲花:“……”
这次的没有没能说出口,金乌等了半天,娘娘今日份发言已经结束,想问出答案只能等下次。
祂啄啄羽毛,飞回天空,刚正不阿了一万多年的上神,此时忍不住有些后悔,若是早点和那小子打招呼……不不,黄河在人间,而祂在天空,薛小子要与祂结善缘,何其艰难。
金乌轻啼一声,目光如烈火。
祂缓缓地飞向太阳,融入单膝跪地的神人身体。
祂驮着日轮,沉默地在天空飞翔。
【作者有话说】
文中《丧歌》部分引自宋—浮丘道人招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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