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棠棣之华】玄丘纪事>第九十章 日后 昱明路

  病中浑噩,常昼夜颠倒,更不知岁月,醒来听见簌簌雪声,顾言恕才知道是真的入冬了。

  他趁玉壶不注意,偷偷下了地,裹着狐裘,躲进融辉堂。纸墨香气代替药味扑入鼻隧,整个人身心一畅。

  玉壶抬着火盆,气喘吁吁地找到顾言恕。

  “殿下,您也太胡来了!”

  “…唉,真是半刻清静都没有。”

  玉壶闻言一本正经道。

  “殿下嫌奴婢烦,可奴婢若是不烦您,您的病就不会好。时辰到了,您别乱跑了,奴婢这就去给您端药。”

  玉磬从外面进来,与玉壶点头致意,又对顾言恕一福。

  “殿下,殷王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带着一缕风雪之意的少年掀帘进来。

  玉磬接过少年落了点点白雪的披风,掩住门退下。

  “七哥感觉怎么样?”

  顾言慈在火盆旁暖着身子,问到。

  “好多了,只要别让我再喝那苦掉舌头的汤汤水水,什么都好说。”

  闻言顾言慈噗嗤一笑,竟觉得这人可爱得紧。

  “没想到堂堂横刀立马,龙骧麟振的‘酒泉苏郎’竟和小娃娃一样害怕喝药?且不说众姑娘们如何,无肠若知道了怕也是要哭鼻子的。”

  “普通的药也就罢了,可席筠……我实在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将那些最苦都放在一起……我宁愿再晕十次,也不想喝一口那药。”

  “呸呸呸,怎么就晕十次了。”

  待身上的寒气去了大半,顾言慈才向顾言恕走过去,蹲下坐在顾言恕身旁。

  “你只晕一次便将我吓得半死,若再来十次我可怎么活?”

  顾言恕讨好地笑笑,拉过少年手,微冷。

  “是我失言了,玄丘不愿听这话,七哥便再不说了。”

  少年的手比自己要小一轮,顾言恕刚好可以包在手心里暖着。皮肤也比自己常年舞刀弄枪一层厚茧的手细腻得多,摸着跟个小姑娘似的。

  “事儿都办好了?”

  “嗯。”顾言慈点点头,反手握住顾言恕的手,脸上的笑意深了些。

  “我已将相关事宜告诉有间,他应该能放下心了。他还说不久前陛下曾传召他,似有让他日后做我府中司马的意思。”

  “如此便好,你与他相熟,这样一来便少了许多麻烦……”

  二人正说着,便听两声敲门。

  “殿下,奴婢端药进来了。”

  二人闻声,都不约而同地松了手。

  “咳,进来吧。”

  听见顾言恕的声音,玉壶推门进来,将黑乎乎的药放在二人身旁的矮几上,一股浓烈的涩苦气味扑鼻而来。

  “席姑娘说了,这药要趁热喝才好,殿下?”

  “……”

  见顾言恕如临大敌地盯着那药,一动也不动的模样,顾言慈心思一动,道。

  “七哥放心,这药不苦。”

  听了顾言慈的话,顾言恕似有些哭笑不得。

  “哎呦喂我的好玄丘,哄人喝药也不是这么个哄法。”

  “是真的,我出门前特意与席医师商量着放了几味去苦调味,又不与药性相冲的草药进去。虽闻着味道相差无几,但喝着绝不似从前那般苦。”

  “真的?”

  “真的……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着,顾言慈端起药碗喝下一口,喝完不改色,将碗递给顾言恕。

  瞧少年一本正经而又坚定的模样,顾言恕半信半疑,接过药也饮下一口。

  “咳咳……玄丘你——”

  顾言恕苦得一脸菜色,顾言慈笑得乐不可支,连玉壶也站在一旁掩唇低笑。

  “好啦好啦,反正喝一口也是苦,喝一碗也是苦,七哥倒不如一口闷了痛快……玉壶,快给七哥备碗热羊乳。”

  “蜜饯也行——”

  “不行,蜜饯甜腻,你现在的身子还虚,不宜食甜。”

  “我——”

  “一个也不行。”

  顾言恕吃了瘪,再不吭声,一口闷了药。待喝下了玉壶送来的羊乳,脸色才稍稍好转。

  玉壶收了碗盘,迅速退了下去。

  “说起来,你臂上伤可好些了?”

  顾言恕见过少年小臂上那个伤口,近乎深凹至骨,厚而坚硬的疮痂和血肉交织在一起,狰狞而模糊。那样的惨状,实在无法让人与一位清举纤妍,玉面皎皎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不过是少了块肉,自己长长也就罢了,九畹也说没甚要紧的。”

  听着少年仿若只是擦破皮一样轻松的语气,看着少年不起丝毫波澜的面容,顾言恕猛然间有些恍然。

  他忽忆起幼时那个总是埋在自己怀里呜呜哭的小孩,自己总觉得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变,如今看来,许是自己未曾发觉罢了。

  一去经年,谁逃得过物是人非。

  “琥珀……”

  “琥珀?怎么了?”

  不知道顾言恕为何会突然提起她,顾言慈只安静得等着身旁人的下文。

  “我听太奶奶说,那琥珀本是给你王府备的人,因琉璃出了事才调到你身边……可她到底不如琉璃心思细腻,不如你亲自再在掖庭簿籍中调出几人,日后在你府上服侍。”

  “……琉璃毕竟自我幼时就跟着,知我脾性,若要按琉璃那样要求琥珀,岂不是强人所难。

  那日我去显德殿,她阻拦我不成,便去找了正巧进宫的你来。其实她大可以去找姨妃,太奶奶,甚至是父亲,可她没有……由此看来,她聪明机敏,知轻重识大体……更何况,太奶奶选的人岂会有错?”

  说罢,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只能听见不远处的火炭噼啪和屋外的细雪潇潇。

  须臾,少年忽一声清脆的笑,眸中荡漾开笑意,以及些许水光。

  “七哥啊七哥,你当真是病糊涂了……”

  “……”

  “自十三年前,你把我从棺材里抱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便是你的了……服侍也好,监视也好,这都无可厚非。我的命既是你的,也就是司马家的。但有一点,你要知道……”

  顾言慈哽咽一声,泪下沾襟。

  “我走的不是司马家这条路,而是……昱明这条路。”

  昱明是顾言恕的字,除了赐字的那一夜,这是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浸满了少年的惆怅与悲伤,宛若情人的呢喃。

  “空青已死,流麟已归,萱草已毁,我与他已无半分瓜葛了。你若有心那个位子,我大可以帮你,但他于我有恩……”

  顾言恕不知少年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他听只觉得惊心骇神,椎心泣血,更不敢去想其中斗争与艰辛几何。

  顾言恕能做的,唯有一把拥住满面泪痕的少年,抚慰他因为悲不自胜而颤抖的身子,轻声缓言。

  “玄丘,我很抱歉……我从来无意东宫,亦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怕你因此与我有了隔阂,我怕你我十年重聚,却又渐行渐离……太奶奶此行许有…但她绝对不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逼,她不过是怕日后不测。太奶奶与你十余年的舐犊之情,不会只为今日……”

  “我知道我知道……”

  少年头埋在顾言恕的怀里,呜咽着不停点头重复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二人心意已通,剩下的时间里便这样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再没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待呼吸均匀,逐渐平定下来,顾言慈才脱离了顾言恕的怀抱。

  少年双瞳水盈,眸光澄净。不知为何,除了鼻子眼眶,连他的双颊和耳尖也是淡淡的粉红。

  顾言慈本就肤白,如此秀色,看得顾言恕的心神不由得纷乱起来,然后急忙暗唾自己一句。

  “七哥,我力绵薄,帮不了你许多……”

  少年低眸抿唇,道。

  “我知道……其实你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哈哈,其实倒也没那么严重……”

  见少年直勾勾盯着自己,顾言恕一下子泄了气,哑然而笑。

  “嗨,我不是让席筠不要将‘图之徐徐’一事说出去嘛……”

  “‘图之徐徐’?”顾言慈摇了摇头“席医师并未告诉我这个……七哥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若想要把七哥的脉,还不简单。”

  “啊,哈哈,是啊……”

  微微叹息一声,顾言慈执住顾言恕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百?”

  “嗯。”顾言慈点点头,看着顾言恕粲然一笑。

  “七哥放心,我会倾尽毕生所学,保七哥长命百岁,春秋无忧。”

  长命百岁,春秋无忧。

  这是顾言恕听过的最波澜壮阔的话,胜过山岳河海的猿啼鲸鸣,也胜过千军万马的奔腾不息。

  自己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拥有这样一位热忱赤诚的少年……到底不忍对方失落,也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此生所想。

  “好,七哥等着。”

  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