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棠棣之华】玄丘纪事>第八十七章 棠棣,鄂不韡

  九月二十九日,黄道吉日,宜丧葬。

  苏淑妃出殡,极尽哀荣。

  阴云低垂,日月隐耀,一场暴风雨正在潮湿压抑的空气中悄悄应运。

  顾言慈借着昏黄的烛光,用绢布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剑。剑从映照着顾言慈的双眼,在他的眼下打上一道明亮却冰冷的寒光。

  见擦得差不多了,顾言慈从一旁的桌上拿来剑鞘,“咔哒”一声金属的清脆,剑入鞘中。

  那剑鞘在自己醒来的第一天,不知谁放在枕边的,但到底也不甚重要。

  姨妃去含冰殿做晨省还未回来,有些事还是尽快办了的好。

  顾言慈将流麟握在手中,起身欲离去,刚转过身子,脚步却是一顿。随后回首,目光落在桌角的某个位置,暗暗握拳,风一样出了华月殿。

  一路上,阴天晦暗,并无多少宫人。顾言慈似乎已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雷电轰隆声。

  掩埋在心底的恐惧一点点被唤醒,顾言慈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还请殿下三思!”

  看着正正跪在自己面前挡住廊道的女子,顾言慈顿时怒火中烧。

  “你来干什么?滚开!”

  顾言慈几次想要绕过对方,却皆被对方用身子挡住脚步。

  见此,顾言慈怒极反笑。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还请殿下三思!”

  “哈哈哈,三思?我都思了十年了……琥珀,我只再说一遍,给我让开。”

  “……还请殿下三思!”

  说罢,女子朝着顾言慈俯身下去,深深一拜。

  “哈,好,好……”

  见顾言慈绕开自己朝一旁走去,琥珀跪过去挡,紧接着竟狠狠挨了一脚。那一脚踹在她的胸口上,踹得她两眼发黑,呼吸不得。

  待艰难地喘过一口气,睁开眼,却再找不到少年的身影。

  琥珀顾不得心口疼痛,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立即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不多时,显德殿前。

  “殿下慢等,兵器军械不可入殿。”

  少年只淡淡看了一眼侍卫,好似未听见一样,仍自顾自地往里闯。

  两个守卫愣了愣,立即举剑挡在顾言慈面前。

  “殿下,请将您手中佩剑留下。”

  “……”

  “……卑职等也是奉命办事,还请殿下配合。”

  侍卫的语气强硬了一些,他们盯着顾言慈手上的剑,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顾言慈冷哼一声,拿剑的右手拇指一曲,正欲挑剑出鞘。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飒飒”几声,几个东宫的侍卫也已亮出半截明晃晃的长剑,只等顾言慈动作。

  “且慢!太子有令,请殷王殿下入殿。”

  顾言慈抬眸看去,一个年轻的小宦官匆忙跑过来,用尖细的嗓音嚷嚷着。

  “这……”

  东宫侍卫面面相觑,似有些犹豫。

  “太子亲令,不得违抗。如有不妥,太子殿下自负其责。”

  那宦官手中亮出东宫令牌,话已至此,几个侍卫只得让开道路。

  瞥了一眼那宦官手上铜黄龙虎纹的令牌,顾言慈攥了攥紧手中的流麟,朝着显德殿走去。

  被小宦官领着来到显德殿内殿。

  “来了?”

  男子今日鲜见地着了一身素淡的窄袖褙子,仅以水色暗纹点缀其上。在茶水雾气缭绕中,寡淡地丝毫不似从前那日光般的刺目耀眼。

  “自从你七哥回来,你可好一阵子没来显德殿了……怕你身子受不住,故调了淡茶,来尝尝。”

  心思一颤。

  男子将一盏茶放在茶几的另一边,微笑着朝僵立在门旁的持剑少年招了招手。

  顾言慈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过去,坐下在顾言志面前,并不饮茶,只是将流麟放在几上,朝顾言志推过去。

  见此,顾言志看着少年不苟言笑的模样笑出几声来。

  “怎么?这是要完璧归赵?”

  “……我今日来有事要问你。”

  顾言志闻言似笑非笑地挑挑眉,呷了一口盏中的茶,示意顾言慈继续说下去。

  “……你和我娘…究竟什么关系?”

  少年的尾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手心满是冷汗。双目死死盯着对面人的面容,不肯错过他一丝表情的变化。

  “哈?怎么这么说?”

  男子笑着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顾言慈身上。

  顾言慈又忆起那火光滔天的夜,琉璃手中死死攥着那块令牌倒下的模样,她的血在自己眼前溅开一朵殷红的花。

  再有自己藏在桌下的那张纸条。

  愤怒与恐惧被压在喉间,顾言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一字一句道。

  “甘渊馆,为什么会有东宫令牌……即便是陷害,可供栽赃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和我娘,究竟有什么关系。”

  闻言,男人的脸色并无变化,眸中仍笑意,只是辨不出真假。

  “谁告诉你的?楚王?齐王?还是你的七哥?”

  “……回答我。”

  少年的双目死死盯着顾言志,隐约着滔天的痛苦与不甘。

  只闻一声轻笑,顾言志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角度。他盯着顾言慈,幽暗的眼底涌动着一条黑色的河流,似有万丈深渊。

  “……顾言慈,你知道你像谁吗?”

  “像……我娘…”

  “哈哈,是,不错。那你知道你娘像谁吗?”

  “我娘……我娘……”

  什么东西好像呼之欲出。

  见顾言慈愣怔,顾言志好似觉得有些可笑,复又薄唇轻启。

  “‘若非他是男子……说他是亦歌再世,也会有人信’这是我舅舅第一次见到你之后,给你爹说的话。”

  亦歌,谢亦歌……文宣皇后。

  顷刻,这句话在耳边轰地炸开,双耳轰鸣。

  “贞曜十七年你娘入宫,因为那张脸,不到三年便从宝林一跃成为淑妃,成了你爹心尖儿上的人。”

  说着,顾言志朝顾言慈俯身过去,抬手抚上少年细腻的面颊,在他耳边如梦呓般低声缓道。

  “可惜,她的盛宠给她招来了太多明中暗里的嫉恨,也正因为她那张脸……梁大,也就是死了的你大哥,当时的魏王,他便借此设局……贞曜二十年十月二十日,那老太婆六十五大寿,邀皇亲众臣共赏什么狗屁五星连珠的大瑞奇观。也就是那一夜,我和你娘,在千秋亭中,在众人眼下……彼此苟合。”

  顾言慈好似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双瞳放大,眼神涣散。整个人定在那里,忘了呼吸。

  苟合……

  苟合……

  苟…合。

  泪籁地从少年的脸颊滑落,清澈温热的液体润湿了顾言志的拇指。

  顾言志眼神一暗,收回手。

  顾言慈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目光缓缓移落在顾言志的脸上,见他竟是笑意。

  一团黑火瞬间叫嚣着包裹住了顾言慈的心脏,理智霎时被燃烧殆尽,怒不可揭。

  少年如一只受伤的幼兽,嘶吼着起身推开身前的男子,一把从几上抽出长剑,斩翻茶几,挥臂转腕,带起一阵冷光。

  下一刻,剑锋直直地指向了地上的顾言志。

  剑锋距离顾言志的鼻尖不过一寸,他几乎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被锐利冰冷的剑尖割断。

  顾言志微仰着头,眸中映出少年双眼猩红,目眦欲裂,颤抖持剑的模样。

  遂只听少年哑着嗓子,哽塞道。

  “你骗人……骗人……”

  “骗人?信不信是你的事……呵,不过到底也算是我连累了她,我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刺我一剑,给你娘报仇,如何?”

  少年死命盯着顾言志,急促地呼吸,胸膛不断起伏着。头脑发热,四肢冰凉。

  “这一剑下哪儿砍由你,至于能不能活不过是听天由命……顾言慈,你可别是个孬种。”

  字字入耳,字字诛心。

  本应该更加愤怒的顾言慈,他的怒火中却徒然生出许多悲凉,他忽想起了母亲临终的话,和那一句“事去而心随空”。

  原来早在那时,母亲就已料到有今日光景,多么讽刺。

  顾言慈兀地感觉眼前一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剑亦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叮叮镗镗。

  顾言志见此似也没了兴致,悠悠从地上起身,掸了掸灰。踏过片瓷碎玉的一片狼藉,趋步到顾言慈身边。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后可别揪着我不放……对了,还有一事,如今也该告诉你了。”

  说着,顾言志蹲下身,单肘撑膝,头微微朝顾言慈耳边一偏。

  “陌刀一事……是我做的。”

  少年垂着头,发丝遮掩住他的面容,看不见什么神色。

  “其实,我本也没想要伤你,只是试探罢了。是你自己不挣气,把那开了刃的刀让给了齐王……要怪只怪你自己看不清自己的立场,非将那可笑的手足情谊放在齐王身上。”

  见顾言慈无甚反应,顾言志也不多留,自顾自地起了身。最后望了地上倾颓恍惚的少年一眼,离开。

  顾言慈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一声惊雷响彻天际,才一个人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离开了显德殿。

  外头大雨瓢泼,顾言慈摇摇晃晃地走在雨里,行尸走肉般,只是单纯地重复着抬脚,屈膝,落脚的动作。除了所剩无几的体温,顾言慈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在顺着身上的雨水,一点点流走。

  “砰”,顾言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缓缓仰头,微眯着眼,才看清一张熟悉的面容。

  “……七哥?”

  少年的声音沙哑,面色惨白,浑身湿透。被雨水打湿头发凌乱地贴在他的额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雨水直直打在眼睛里酸涩无比,顾言慈低下头,抬手揉起自己的眼睛。

  顾言恕左手执伞,蹲下身子,想要轻轻按下少年揉着眼睛的手,少年却是不肯。

  鼻尖一酸,眼眶逐渐泛红。

  “别揉了。”

  “别揉了。”

  “玄丘……别揉了。想哭,就哭出来……”

  “哭?嘿嘿,玄丘怎么能哭呢?玄丘要保护大家,玄丘不能哭。嘿,嘿嘿……”

  每一个音节落在耳朵里,顾言恕都觉得心如刀剜。

  少年仍笑得像个痴儿,笑得双目渐红,笑得涕泗横流。

  顾言恕伸手将顾言慈揽入怀里,喉中比少年哽咽得还狠。

  “好,玄丘不哭,七哥哭…七哥哭……”

  ……

  “……唔唔唔…唔七哥,七哥…啊唔唔唔……”

  酸楚,悲恸,不甘,怨愤……十几年的伤疤终于被生生撕开,十几年的委屈终于都在此刻爆发。

  顾言恕能做的,唯有抵着少年的发,紧紧环抱着少年和少年的歇斯底里,将他的悲伤都尽数埋在自己的怀里。

  远处,顾言志站在亭楼上,注视着雨幕中相互依偎的两人。

  他知道,从前有一根刺,刚扎在手心里,自己浑然不觉。这些年过去,那根刺越刺越深,越扎越深,再也不可能拨出来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