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正午,守城之战正式打响。
一连三日,守军没日没夜地几番奔波激战。至二十七日清晨,城外驻扎的吐谷浑部队忽拔营开拨,一夜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守城一役,酒泉守军与民夫阵亡、重伤者近半。
七月初十,凉州援兵到达酒泉,原守军行军至瓜州境内。
之后以昌晋为中心,四下扫荡。直到七月下旬,援军到达,与守军汇合一处,向北收复沙州诸城。自此,被吐谷浑攻占诸城尽回大雍之手。
此番吐谷浑之乱,大雍丧民数万,西北三州,房屋大量焚毁。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曾经的喧嚣商路如今却是半日也望不见一支商队。
于表面看来,肃州的日子又渐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但往来邸报之中可以见得,一股隐藏的暗流,正缓缓地向帝国西北汇聚。大雍的愤怒,正在通过调动的兵卒、粮草,一点点释放。
“事情还没结束。”
“我知道。”
左丘明默默地瞧着顾言慈的抿唇出神,瞧见他渐渐捏紧信纸的手,垂眸颔首。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身边的这个少年心里此刻正盘算着什么。
旁人都只道殷王殿下是个好性子,却不知道他“疯”起来竟是一副武断专横的模样。
“殿下准备怎么做?”
顾言慈看向左丘时,眸光的坚定与决绝,让左丘时一时微怔。
“无论后战是胜是败,我都会去求父亲……这一面,我非见不可。”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九月初,封赏首先下达。此战封赏颇厚,导致肃州无官可给。不少无实职可赏者或以高散官配低实职,或回京述职待位。
但无论他人封赏如何,在肃州将军苏偃的破格提拔面前皆显得黯然失色。
苏偃以阵斩敌酋,护城守土,收复瓜、沙二州等功,直升左骁卫将军,从三品,散官亦晋为从四品下,明威将军,也就是豹骑军中第三把交椅。
虽仍受命驻扎肃州,但瓜、沙二州所驻豹骑兵马皆受他节制。凉府北三州军事调动演练,肯控于他手。
左骁卫将军本该有两人,上一任左骁骑将军出事后,此位空悬已久,苏偃的功绩威望也无可置喙,升迁倒显得正常。
但北三州军事自此受他节制,则仿佛将凉府一分为二。这等超擢,不能不叫人目瞪口呆。
羲和山,甘渊馆。
顾言慈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托着腮,对着馆外片片红枫发呆,连身后有人接近也未曾发觉。
“慈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言慈闻声向身后看去,一双柔荑正拿着披风搭在自己的肩上。
“娘。”
顾言慈朝妇人唤了一声,仰起脸想要笑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倒是比哭难看。
“怎么了?”
苏亭移身坐到顾言慈身前,给少年仔细系着披风。
“娘,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很久以前孩儿就问了。”
苏亭闻言动作一滞,继而低眉,轻轻点了点头。
顾言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才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娘为何要把孩儿叫作慈儿呢?自记事以来孩儿只记得乳名是玄丘,姨妃和太奶奶也是向来如此唤孩儿的。”
闻言,苏亭抬眸看着顾言慈。
宛若水鸟即将腾空而去的水面,她的目光似有涟漪浅浅,波澜微起,掺杂着许多顾言慈参不透的东西。
“当年我离宫清修时,你还小,不过周岁。也未曾有过什么大病,故娘便一直叫作慈儿了。只是那时还未来得及取,就……”
“就什么?”
刹时间,顾言慈好像看见自己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排斥,甚至恐惧。
自己仿佛抓到了最重要的地方,心中那个十年来的谜团所在,他想知道答案。
但是……为什么母亲会这么抗拒。
他不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亭毫无征兆地忽然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双手紧握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娘?”
“慈儿……你的命,是你七哥给的……不,是你二哥。”
“……什么?”
还未等顾言慈问出话来,就见自己的母亲转过身来,眼中含莹莹泪光,几步走上前来,紧紧抓住自己的手,颤抖道。
“慈儿……是娘对不住你。”
“娘,你怎么了?”
顾言慈手足无措地帮苏亭擦着眼泪,一时恨自己的多嘴。
“娘,我们不说了,我们回屋。”
“不,娘要说。”
苏亭轻轻握住面颊上顾言慈给自己擦泪的手,用目光将孩子的面容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决堤。
“慈儿,当年娘到这里没多久,就听说你又活过来的消息,娘当时恨不得马上就回去见你……”
闻此,顾言慈一阵愣怔,直到她说出下一句话。
“慈儿,你死过一次。”
“什……”
母亲的话如雷贯耳,顾言慈的瞳孔微微放大,心中百转千回,他似乎已经完全不能理解母亲所言。
随后只听苏亭继续道。
“那时你被奸人所害,御医也说你已丧命,娘这才离宫而去。可放在棺材里以后,快下葬的那天早晨,你七哥路过放着你棺材的宫殿,听见有隐隐婴儿的哭声传来……你七哥进殿一看,你的棺盖不知道为何被人掀开,你就躺在里面,脸色青白,大声地哭啊,哭啊……”
至此,苏亭早已泣不成声,顾言慈抬手抚着母亲的背,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不怀疑母亲所言,却也一时难以接受。
这些事,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好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瞒着他,太奶奶,姨妃,甚至……他的七哥。
苏亭抹泪,稳了稳心神。
“后来你七哥把你抱了回去,司马德妃娘娘写信告知于我,我这才知道你又重归于世的消息。据说,当时你七哥在殿外好似看见了一条白狐,殿内供奉的香炉也不知被谁被打翻,地上和棺盖上都留有几个狐狸脚印。于是众人便都说你是神灵庇佑,你的乳名也是你七哥取的,叫‘玄丘’。”
转而,又是微微一声叹息,惋惜十分。
“可惜,天不惜才。当年你七哥那样好的一位小殿下,竟也不在了。”
听此,顾言慈眸光蓦然一滞,乱了思绪。抿抿唇,却迟疑道。
“那……娘为什么不回去呢?”
似是没想到少年会这么问,女子微微一愣,沉下目光,惨然一笑。
“出都出来了,又怎么能回去呢。”
“可父亲他……”
“慈儿,这些都过去了……日后就不要再提了。”
见母亲打断自己的话,顾言慈便没有再追问,转而,又想到了什么。
“那,二哥呢?娘说二哥也救过孩儿?”
“是,当年你被人陷害的真相,就是你二哥查出来的……慈儿,答应娘一件事好吗?”
苏亭凝神屏息,直直看着顾言慈。
顾言慈应声下来,认真听着女子后面的话。
只听她双唇轻启,缓缓而道。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顾言慈听着只觉得有些耳熟,忽地想起前两句正是甘渊馆馆外的那副楹联。只是末句,自己却未曾听闻。
“事去而心随空?”
“嗯,这话陛下曾用来宽慰我的,也是今日娘要给你的忠告。日后,无论你遇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事事不要做得太绝。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娘?”
苏亭摇摇头,几分强颜欢笑,又抚了抚自己孩子的头。
少年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也是半个好儿郎了。
“今时不同往日,人人尊称你一声‘殷王殿下’,你要担当地起。生在天家,你的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万不可因一时情切,铸了大错。”
“是,孩儿谨记。”
“好了,走吧。琉璃已在屋内备好了膳,别让她久等了。”
“是……”
过去了?
什么事过去了呢?
后来顾言慈才知道,那原就是一个索命的紧箍咒。旁人给自己取下来,自己又亲手给自己安上,搅得半辈子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