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跟着官兵进了?县城, 依旧受到县里百姓的围观,不得不说这位平梁村村长流年不利,殃灾缠身?, 一茬接一茬,着实倒霉。

  只是, 事涉他们平日里吃的酱, 百姓们也无法对沈舒抱有同情之心, 一个个旁观着议论不断。

  进了?衙门?, 衙堂正中央横陈着一个担架, 担架上白布隐约盖着个尸体, 瞧着便是触目惊心,沈舒的神色凛了凛。

  随后, 他听得前方旁侧传来一声“沈大官人”还有一句“沈先生”,抬眼?一瞧, 是周蔚和周老爷的儿子周子衡, 一个满脸忧心忡忡,一个对他挤眉弄眼?。

  上首, 姜县令狠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喊道:“肃静!”

  沈舒才?正过脸去,看向姜县令,正要跪,却闻得姜县令道:“不必跪了?,沈舒,本官且问你, 这酱可是你供予周家的?”

  沈舒从容回答:“是的大人。”

  继而, 姜县令又问:“你这酱是用什么做的?我让大夫和仵作来验,竟均不知这酱是何食材, 这毒也无从比对。”

  便闻沈舒答:“回大人的话,我这酱乃是用菌菇做的,菌菇也便是鬼菇,我用两样的鬼菇分别制成了?两种酱。”

  霎时,衙门?内外?一片寂静,过了?三秒,便如同炸了?锅的沸水,响起一片哗然?,紧接着冲天?的怨气在衙门?外?荡开,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怒声指责道:

  “好个丧良心的家伙,为了?赚咱们老?百姓的钱,竟拿这等物什给咱们吃。”

  “我说这酱的味道怎么不对头,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来!”

  “那周家为富不仁,和这黑心肝的狼狈为奸,大人,你可要将这姓沈的和周家老?爷一并抓起来问罪,绝不可轻饶啊大人!”

  “大人,判他死罪……”

  ……

  姜县令面冷如铁,心里亦是森寒。

  原本,因?着那位暗访的大人物前来,与?沈舒似有牵连,他想着若是情节不重,可以从轻发落,也算对那位大人有个交代,却不想沈舒拿鬼菇做酱,赚这等子黑心钱。

  在他的治下?,清河县从未有过如此恶劣荒唐之事,以前没有,现在自然?也不能开口,身?为清河县百姓的父母官,他即便将官途搭上,得罪那位大人,也绝不能对不起清河县的百姓们。

  而周蔚更是变了?脸色,这这这……这半天?,心里没这出一句话来,他只知沈舒做的酱鲜香味美,与?众不同,不想他竟是拿这等大不韪之物来做酱,这让周家还怎么推诿罪过,斡旋了?事?

  就连周子衡听了?也是圆眼?一瞪,实打实被?惊住,然?后徒手?去抠自己的喉咙——他可是最早吃酱的人!

  顿时,姜县令冷声道:“沈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有毒之物做酱,残害无辜百姓,本官判你个假冒伪劣之罪,笞四十,再判你个恶意投毒,秋后问斩,你可认罪?!”

  沈舒自是不认,抬眼?直视姜县令,问:“假冒伪劣何来说?恶意投毒何曾有?那每一罐卖出的平梁村菇肉酱,都很明白的写了?是菇肉,而非鸡肉鸭肉鹅肉羊肉,怎地就是假冒伪劣?其次,菌菇生于深林,天?生地长,吸收日月之精华,有健脾和胃之妙,补血养虚之效,仅因?诸位不了?解它,对它诸多误会,便予以‘鬼’字一说,这世上何来的鬼?”

  言罢,他回过身?去,望着衙门?外?的百姓,道:

  “菌菇种类繁多,上千种上万种不止,每一种都有差异,或是有毒、或是无毒、或是毒得死人、或是毒不死人,我采来做酱的野香菇、鸡纵菌皆是无毒菌种,如若诸位不信,我可生食我所?做酱的菌种,证明给大家看。”

  百姓们闻言大为震撼,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世上真有无毒的菌种?

  好……好吧,他们承认如果沈舒用的是无毒的菌种,那么沈舒的做法的确算不上是罪大恶极。

  而且,他们买酱的酱罐子上面确实贴了?平梁村菇肉酱的标签,虽然?那个菇字写得极小,也的确是写上去了?。

  如此做法,无疑擦边,姜县令沉声道:“沈舒,即便这世上确实有无毒的鬼菇,你又如何证明,你没有不慎采错菇子混淆酱内,害了?人命?”

  沈舒俊容一凝,陷入沉思……

  他确实拿不出证据证明平梁村的人没有采错菌子。

  他总不能说,因?为我亲自监工,每朵菌子都是我仔细辨认过的,绝对不可能出错,说出来谁信呐?

  而在这时,周蔚见势不妙,忙站出来道:“大人,虽然?我们周家也不知道这酱是由鬼菇做的,但是沈大……沈舒做事向来仔细,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沈舒闻言看向周蔚,他隐晦的察觉到周蔚说这话,已经为后面他无法脱罪时,周家与?平梁村割席埋下?伏笔。

  也是,人命关?天?,周家同他只是生意往来,没有理由与?他同立危墙之下?。

  沈舒垂下?眼?眸,面容淡淡。

  周子衡瞧了?莫名心里一滞,虚虚踹了?周蔚一脚。

  ——这奸奴,有钱赚的时候一口一个沈大官人,出了?事便直呼其名,都把沈舒给惹生气了?。

  便闻姜县令继续道:“沈舒,你若无话可说,我改判你过失杀人之罪,徒二十年,流放关?岭服役,你可有异议?”

  沈舒自然?是有的,蹙了?蹙眉,目光不经意落到那蒙着白布的担架上,问:“大人,仵作验过这具尸首,结果为何?”

  姜县令侧首看向身?旁师爷,师爷起身?道:“仵作道,死者浑身?青斑,面容发紫,双眼?凸出,十指青黑,舌生刺疱,两耳肥大,五脏皆损,尤其肾器,似中剧毒之兆(1)。”

  沈舒神色忽而变得微妙,“肾器?”

  师爷:“正是。”

  沈舒笑了?:“大人,我有异议。我做酱的菇子仅与?几类菇子相似,如若采错掺入酱内使人中毒,应是肝器受损或是旁的什么受损,不当是肾器才?是。”

  姜县令闻言眼?神一顿,与?师爷对了?个眼?神,方?道:“你采的什么菇子,我让师爷陪你一同前去采来,验一验虚实。”

  沈舒颔了?颔首,在官兵的押解下?,和师爷一同到县城附近的山上去了?。

  *

  顾怀瑾踏入县衙之时,沈舒还没从山上回来。

  姜县令一看到顾怀瑾,就浑身?僵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连挥退欲对顾怀瑾不敬的皂班衙役,紧张地道:“顾……顾……”

  顾怀瑾轻描淡写截住他的话:“姜大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姜县令望了?望衙门?外?的百姓,忙点头允许。

  两人一道去了?堂后,立于一扇屏风之侧。

  姜县令小心翼翼地瞄向顾怀瑾腰间悬坠的纯金腰牌,上头麒麟张牙舞爪,刻有大写的“顾”字,分明是天?家腰牌无疑。

  他的后脊一凉,连要跪拜:“下?官参见大人。”

  顾怀瑾长身?而立,只手?负后,“免了?,这案子进展如何?”

  姜县令窥探着顾怀瑾的脸色,小心斟酌地答:“沈……沈公子正在想办法给自己洗清嫌疑,下?官……下?官……”

  顾怀瑾忽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姜大人,你可要秉公办理才?是。”

  尽管他相信沈舒无罪,但难保沈舒有理说不清,拿不出证据。

  姜县令就知顾怀瑾专程过来,是想包庇沈舒,挺了?挺腰杆,“请大人放心,身?为一方?父母官,下?官绝不徇私枉法。”

  顾怀瑾凤眸幽然?,深深瞧了?他一眼?。

  过一会儿,衙堂里传来动静,是沈舒回来了?,姜县令为难地看着顾怀瑾,犹疑着要不要邀请他督案,却听顾怀瑾不温不火道:“你出去罢,不必管我。”

  至此,姜县令才?如获大赦,赶忙从堂后走了?出去。

  只见沈舒将数种菌菇采来,一眼?望去外?表难以区分,他将其中两种菌菇单拎了?出来,道:“这是野香菇菌,这是鸡枞菌,是我做酱用的菌种,我愿以身?试之,证明它们无毒。”

  说完,师爷让人将这两种菌菇拿去烹了?,再呈给沈舒。

  沈舒当众服食。

  于是,百姓们亲眼?看着沈舒好生生地站在那里,不仅相安无事,面色还相当红润。

  接着,沈舒又将相似的有毒菌种拿出来,道:“大人,这几株菌菇皆有剧毒,还请大人帮我明验。”

  姜县令遂问师爷:“牢里可有死刑犯?”

  师爷道“有”,让人把牢里的死刑犯带上来。

  死刑犯站成一排,被?逼着强服了?有毒的菌子,然?后毒性逐渐开始发作。

  一个时辰后,出现幻觉。

  两个时辰后,腹痛腹泻。

  一天?后,面有黄疸。

  第二天?入夜,当场暴毙。

  人一死,姜县令赶忙让仵作来验,其人五脏六腑皆有损害,肾器亦被?大大累及,但远不及肝器的损害来得严重。

  所?以,那个躺在衙堂里的死者果真不是吃了?毒酱死的,而是另有死法。

  姜县令双目肃然?,不由看向沈舒,沈舒也吃了?菌菇,还是活蹦乱跳。

  由此,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认,姜县令当场宣判沈舒无罪,让手?下?再去查探死者死亡的真相。

  于是又过了?一日,案件真相水落石出,原是有人收买了?路边的乞丐,让他们想法子往周家酱铺的酱罐子里投砒/霜。

  乞丐见周家酱铺把守森严,不好下?手?,于是随意挑了?一户买了?酱的人家,把砒/霜下?了?进去。

  而指使乞丐投/毒的凶手?便是刘敬和的亲生父母——刘氏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