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雪原宛如一条银白缎面,克希雅看见自己在这缎面上投下一道奇形怪状的阴影,一长串非人的脚印。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她试着回头,视野飞快而又突兀地翻转,好似鼠标敏感度调得太高的电子游戏。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她被困在这茫茫雪地之中,独自一人。
梦境中的她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生物。它想回家,所以她只能迎着烈烈寒风前进。但它回不去了,寒意料峭,冻掉了它一只耳朵,斑秃的皮毛表面凝着结冰的血,连带着没有实感的梦中人跟着打起哆嗦。
它抬头远眺,她除了漫无边际的雪白什么也没看见。克希雅不是没有在荒野中迷路的时候,好几次甚至差点走不出去。但即使情况再坏,她总能找到一个支撑,也许是一块石头,也许一棵枯树,定作目标,死盯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只要到了那个支点,困境就会迎刃而解。
此情此景却不一样。放眼望去,空无一物,灰色的天罩着白色的地,只有一头受伤的野兽踽踽独行。
满天大雪淹没了视线,一个身影飘飘然地出现,难怪克希雅诧异得几乎从梦中惊醒,因为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人类。
她踏在深达数尺的积雪表面,一步一行不留下任何痕迹。女人身上带着马帮茶的气息,银胸针固定的披风遮住了半边沾满雪渣的麂皮上衣。
她看起来很像画里的赏金猎人,在书中他们被描绘成从野兽手中夺回土地的英雄。而在克希雅梦中的这位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脸被迷雾笼罩,而是她全无戒心地向“兽”伸出了援手。
她的食指尖刺破了一个口子,向外渗出点点血珠,让它感到莫名的恐惧。迷雾当中有一道目光,不带任何恶意,却隔着梦境的帐幕,刺得克希雅抽紧筋骨,好似见到天敌的被食者。
血珠被主动送进了它嘴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分量,却填补了它愈演愈烈的饥渴。
“你和他们不一样。”它开口说道。
它们居然会说话?它们怎么会说话?
“我和他们,和你们都不一样。”被迷雾笼罩的女性说道。
万物随着她的话音分崩离析,克希雅眼前一黑一明,入目便是天花板浆白的脸色。
护窗板放下了,阳光透过缝隙,光线隔着距离条条排开,房间不冷,甚至有些热。
它是谁?她又是谁?
这场无端的梦境,并没有随着克希雅的苏醒而渐渐模糊,而是伴随她每一次的回忆而越来越清晰。
它的腿被钝器砸过,骨头刺穿了肌肉露在外头,左脚的七根指头没了两根,右手伤及筋脉再也无法使用;她的声音像是群山中的回响,似远似近,麂皮外套内穿了一件做工精细的锁子甲,腰带两侧分别系着两柄等长佩刀,刀柄绑绳系带。
可她的面容依旧被迷雾笼罩,无论克希雅如何回忆,始终挥之不散。
那之后她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资料,没能够找出有关于此的丝毫记录。
星期天的上午。
塔季雅娜扯出被夹得紧紧的书,很不巧地透过空隙撞见克希雅拿着本大部头,后者感应到他人的视线,旋即抬起头。前者没由来地心虚,忙放下脚跟,抱着书转身就走,结果没出几步就被拦在两座书架中间,只好略带心虚地刹住脚,咳嗽两声,义正言辞道。
“怎么了?”
她几乎以为克希雅要开口调侃,殊不知瓦伊凡此时心烦意乱,只是她从不将情绪显露于人而已。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听着呢。”
“野兽……会说话吗?”
“这是什么问题?”塔季雅娜失笑道。
克希雅一声长叹,拉着她走到无人的角落。
“我是认真的,那些野兽,它们也会说人话吗?”
塔季雅娜见她神色凝重,答道。
“如果你指的是纯粹的野兽,那自然不会。如果你指的是那些由人异变的东西,我倒读到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
塔季雅娜说着说着自己也认真了起来。
“据说曾经有人感染兽化之后,面对猎杀小队口吐人言,但当事人自己也不敢确定它到底是真的开口说话了,还只是濒死前无意义的咆哮。而作者本人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一句许是死前人类的意识占据上风,便将此事草草带过。”
“那……它们会群聚在一起生活吗?”
“群聚的情况不是没有,在过去,有些赏金猎人曾见过它们聚居于废弃村庄,那里没有物件遭到损坏,它们也没有自相残杀,似乎只是窝在一旁,看着那些家具生灰。
“但是否一起生活,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它们连动物也算不上,即便被目击到时相安无事,也不代表其他时候没有同类相食。”
克希雅往后一靠,长尾在壁纸上来回划拉。
“怎么突然问我这些?”
瞒着也是毫无意义,她将自己的梦境对塔季雅娜据实以告。
“你说共享梦境,而且还是和一个也许是生活在几百年前的家伙共享梦境的情况,可能吗?”克希雅问。
“偶尔会有不同的人做了差不多的梦,但梦这种东西,千奇百怪,大多一觉睡醒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真的有这种情况,往往会被当做巧合,没人会放在心上,更别提闹到要求医的地步。”
塔季雅娜答道,转念一想,接着说。
“不过你的情况毕竟特殊,但这些事情不在我擅长的范围之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主治医师’?”
“我可不敢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打扰她。”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也许还有后续。其实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个女人奇怪得很,她既给我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又给我一种下意识的亲近感。真是奇怪。
“梦中的场景既是茫茫雪原,瑞尔博斯不就那一片地方吗?虽然不敢确信一定是那里,但之后如果有机会,我总得亲自去一趟,才能真正放心。”
别又把自身置于险境当中就成。塔季雅娜想说,终于没有出口。
克希雅随口道了谢,刚转身走了两步,又掉过头,稍稍倾身——塔季雅娜很早就注意到了,她和她日常聊天时,老是会有这么一个小动作——不知她是该高兴还是该烦恼。
“对了,”她说,“下次喝酒,记得配杯酸奶。”
许是出门太急,瓦伊凡难得有些衣衫不整,这一弯腰一直身的动作,向来掖在衣领内的东西就从没扣好的领口滑了出来。
克希雅自己都没发现,但塔季雅娜注意到了。
今天的阳光极好,金丝雀黄的颜色搭配上栗褐色,使得羽毛光滑细腻的质感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