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时愿被敲玻璃的声音闹醒。浅眠的人须臾间清醒过来,接上了昨晚的片段。
夜间的风顽劣得不通情理,直往人衣领里钻,她才站了一会就被赶回车内。
答应顾小姐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到:待在家里,早点休息,不许熬夜。
凌晨一点半,她依旧没有睡意,只好打开车载音响,循环播放《小情歌》。
这首歌已然成为各个播放器的置顶。
时愿合上窗户,静静地闭目养神,回忆顾知忧为她唱歌的情景。不知道具体几点睡着,也不知道被人唤醒是什么时间。
她揉了揉眼,打开车门,许管家后撤半步,毕恭毕敬地说:“顾董事长邀请您去家里做客。”
时愿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进掌心。
她不是第一次见顾柏舟,却是第一次藏着紧张的情绪迈入大门。不仅是因为预感中发生的事,还在于她登门拜访,却两手空空。
时愿扫了一周,顾宅的装潢内饰与数年前别无二致,只在一些摆件上做了调整。她沉默地跟在管家身后,给自己做适当的心理暗示,将不该有的促狭克制下去。
客厅里没有顾知忧的身影,在时愿的意料之中。她很清楚女朋友的生物钟,再加上,顾知忧的信用度比她高,承诺过睡醒给她发消息,就一定会做到。
时愿稍稍安心了些。
这样一来,无论她与顾柏舟的谈话如何进展,都不会教她的心上人当场为难。
然而,令她微微讶异的是,顾萧杨也在场。也许是因为上次合作与她有过接触,不好意思无动于衷,顾萧杨朝她点了下头。
时愿站在顾柏舟面前,微垂下眉眼。顾柏舟端坐在单人沙发椅上,穿着整齐的正装。与记忆中相比,除了两鬓灰白外,仅在面容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精神依旧矍铄,不苟言笑。
时愿主动打招呼:“叔叔好。”
顾柏舟抬眸与她对视,朝对面沙发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淡淡地说:“坐吧。”
转而扭头使唤起顾萧杨,“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客人倒茶。”
时愿与顾萧杨擦肩,心里觉得,顾柏舟没把她当客人对待。
好事还是坏事?
顾萧杨将七分满的茶杯置于桌面,离开得自觉又干脆,把说话的场地留给顾柏舟和时愿。
被他体贴的两人却都在沉默。
时愿拿起茶杯抿了口,然后关切地问候:“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僵局总需要一个突破口。
“尚可。”
顾柏舟回答得简明扼要,语气很生硬,不希望与时愿在这个话题上扯许多。
一来他们两人都心如明镜,这不是今天见面的重点;二来枉费唇舌,他能回家调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顾董事长雷厉风行惯了,不喜啰嗦,做事极其讲究效率。
他不满意时愿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眉宇添了分威严,直言不讳:“你知道我今天请你进家里是为了什么吗?”
这么快就步入正题?时愿咽了下喉咙。
虽然顾柏舟不按套路出牌,但她稳住心态,不卑不亢地接话:“是因为我和知忧的事情。”
还算上道。
顾柏舟微不可见地颔首,双手交叉,沉声摆明态度:“实话实说,我并不看好你们在一起。”
时愿表情未变,依旧恭谨地望着顾柏舟,只是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事情终归是朝着不理想的方向发展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不是措手不及。
昨晚,时愿从顾知忧那里得知顾柏舟的反应后,心里悄然朝两个方向做了演绎。
得到长辈的理解与祝福,毫无疑问是最顺利的走向,她只需规划登门拜访的事宜,越早越好。
若是顾柏舟不同意,她也该想想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求立即说服他,让他回心转意;只希望,不要强烈地反对和逼迫她们,不要让顾小姐夹在中间难堪。
腹稿早已打好,时愿抿着唇,正准备开口争取。
顾柏舟的目光却告诉她,他还有话没讲完。
威严的长者将压在胸中的气吐出,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但是,我尊重知忧的想法。”
峰回路转得毫无预兆。
淡色的琉璃出现裂痕,细碎颤动着,时愿支吾:“您……的意思是?”
啧,太笨了。
顾柏舟看时愿不明白,勉为其难地解释,“不会阻挠她与你交往。”
要不是看在知忧的面子上,他才不愿意多费唇舌呢。
幸福降临得太意外。
时愿的思绪被心中抑制不住的雀跃打断,一时接不上话,只好错开顾柏舟审视的眼神。
沉甸甸的目光砸在地板上,听见顾柏舟缓了语气问她:“吓到了?”
“您的态度……让我有点惊讶。”时愿抬起头,斟酌用词。
此刻,如果她只是个旁观者,倒是真想问一问,顾柏舟是如何想通的。
顾柏舟看出年轻人的求知欲,若无其事地叹道,“我只是为了我的女儿而已。”
昨夜,他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目光迟钝地盯着时钟,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说起来难以置信,顾柏舟的第一反应,其实不是同性恋的问题;而是他的掌上明珠,可能要托付给别人来守护了。
顾家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两个孩子里,他更偏爱顾知忧。也许是将对亡妻的爱和愧疚都倾注在他们唯一的女儿身上,顾柏舟恨不得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到顾知忧面前。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都会想办法赠予。
如今,他呵护的小公主长大了。风华绝代,怀瑾握瑜,无处不令他骄傲。
顾柏舟从未把孩子当作自己的所有物,他深刻地认识到,她是独立的个体,注定要以她的眼光去接触这个世界,去和这个世界上的人打交道。
但是,他还是在知道顾知忧有了倾慕的意中人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和担忧。
不谈对错与否,暂且当作人之常情把。
顾知忧讲,她女朋友是时愿。
时愿这孩子,他是有印象的。无关时悦集团,只因为她是顾知忧高中时期唯一带回家的朋友。
仅有的几面之缘里,小姑娘不太爱说话,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稳重,看上去可靠。
前些日子,顾知忧又在他面前提过时愿,说是在调查杜维的事情上,她帮了不少忙。
顾柏舟无法否认,从前和现在,时愿都对他的女儿很用心。他也很感谢她数年的陪伴与付出。
只不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谁又能保证将来呢?
适合做朋友的人,未必是一个称心的恋人。他见过很多的反面例子,无一不是从朋友到恋人,又从恋人到陌路,甚至是仇人。
他不希望她在感情中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这个问题尚未厘清,他又想到同性恋在社会上的处境。
顾柏舟对同性恋没有任何偏见与恶意,但是,他会担心,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只要是生活在社会群体中的人,就没有办法避开他人的眼光。诚然,顾知忧可以不在乎素不相识的人的看法,可她身边的亲人、同事和朋友呢?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疏远和排斥她?
她选择的这条路,没有法律的认可,前途未卜,会难上很多。
随后,顾柏舟陷入自责的情绪里。
他曾浏览过一些关于同性恋的社会研究报告,有的学者指出,人的性取向会受家庭的影响,继而得出结论,也许是同性恋者的原生家庭存在某种问题,才引导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彼时不以为意的观点,现在成为扎在顾柏舟心上的一根刺。
他总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因为他忽视了在这方面对顾知忧的教育,或者他在家庭中没有扮演好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才改变了顾知忧的倾向和选择?
不知道答案,焦躁左右他的思绪,心烦意乱。
至于后来,顾柏舟是如何想通的呢?
还是在于顾知忧。
月色笼着孤独的身影,灵光乍现间,他悟出一个道理。
人常会在千头万绪中迷失方向,从而忘记了对自己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要面面俱到,反而面面俱不到。做人不能太贪心。
对顾柏舟来说,顾知忧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今晚,女儿鼓足勇气找他坦白,是希望得到他的认可与祝福。
绝不是他的沉默与反对。
哪怕全世界都不支持她,他也不能站在她的对立面上。
从思维的陷阱挣脱出来,顾柏舟准备回房休息,明早再把他的意见告诉顾知忧。她一定会很高兴。
许管家却来讲,宅院附近停了辆陌生的车,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顾柏舟蹙眉,派他去查。
很快得到反馈,这辆黑色跑车的主人是时愿。
顾柏舟听到这个消息时没太惊讶,觉得这小姑娘是个有意思的人。
大半夜不睡觉,挺有闲情逸致。
至于她出现在沪宁华庭的意图,昭然若揭。
来找他女儿的么。
顾柏舟想了想,既然都默许她们的关系了,就没必要在这件小事上当恶人。将心比心,他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随她们年轻人去吧。
下意识认为顾知忧会下楼见时愿,顾柏舟上楼前没关客厅的灯,只嘱咐许管家帮着留意一下,别出了安全问题。
可是今晨却听到他汇报,顾知忧昨晚没出门,时愿在外面默默地等了一宿。
他承认自己有些动容。
是不是应该把她喊进家门见一面?
许管家正好给他递上台阶,问了他心里犹豫的。
顺理成章,他和时愿见了面。
准确来说,他和知忧的女朋友见了面。
时愿不是以最佳的状态见他的。灰色大衣的褶皱忘记捋平,疲劳在下眼睑暴露无遗。在车里待了一晚,怎么想都不会舒服。
可是,这些都无法掩盖她的气质。
落落大方,恭谨有礼,比当年更成熟。
难怪知忧会喜欢她。
以长辈的眼光看,时愿给人的感觉很沉稳可靠。
顾柏舟打量了她几眼,想找出点毛病,未果。
他长舒了一口气,声音沉下来:“你们时家有的,我顾家一样不缺。我允许你们继续交往,不是在乎你的条件,只是为了让知忧高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允许”这样有压迫感的词汇,他是故意取来用的。目的是敲打时愿,类似于不那么明显的下马威。
时愿能体谅他的良苦用心,点了头,“我知道。”
顾柏舟的一言一行全是为了顾小姐着想,她怎么会见怪呢?
看着时愿如此懂事,他疑心是自己太严肃,把人家吓着了,于是收敛了几分威严的气势,平静地与她沟通:“在和知忧的这段关系里,你是怎样想的?”
这是在考验她的态度,她的决心。
时愿从沙发上起身,认真地盯着顾柏舟的眼睛,向他承诺:“我爱她。”
“只要知忧说需要我,我都会陪在她身边。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记住你说的话。”
顾柏舟的表情变得温和,指了下沙发:“别拘着,坐下聊。”
她和顾柏舟能聊什么,话题还不是围绕着顾小姐?
时愿讲到高中时期,顾柏舟神色微滞,打断了她的话:“慢着。”
时愿:“?”
她掀起眼帘,发现顾柏舟的表情不对劲,接着听到他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时愿心里纳闷,这是什么神奇的魔咒吗,怎么每个人都要问一遍?听顾小姐讲,上回江厘知道她们恋爱的事情,也是这个反应来着。
但鉴于顾柏舟是需要她“逢迎”的长辈,时愿好好回答了这个问题:“知忧生日后。”
还很“小心谨慎”地追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你继续说。”
顾柏舟摇首,心里松了口气。
他能接受顾知忧和时愿谈恋爱,不代表他能接受这件事在高中时期就发生了。
要是真在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斥责自己的不称职。“狼”都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还一无所觉,放心地让宝贝女儿和她待在一室。
时愿不是开朗健谈的人,她活泼外向的一面,几乎全献给顾知忧了。眼下陪顾柏舟闲聊,不过是在勉强自己,给他留下个好印象而已。
终于,时愿找不到可说的话题了。
她和顾柏舟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尴尬。
顾柏舟清了清嗓子,语气不满,“来了这么久,都不问问知忧吗?”
言下之意是,你刚才那么信誓旦旦,实际上也不怎么关心她。
时愿垂眸望了眼手机,对上时间,顾小姐应该快起床了。
她刚要解释,便听见温和缱绻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爸爸要问我什么?”
墙角巧妙地挡住视线,她只听到客厅内顾柏舟的声音。顾知忧扣着腕表,撩起眼帘的瞬间,带着睡意的眸子被惊喜占据:“阿愿?”
顾知忧怀疑自己没醒,还在梦里。
也就一晚没见,不应该那么想她吧。
嘶,阿愿怎么朝她走来了?
时愿拉着顾知忧后撤几步,确认顾柏舟的位置看不到她们,才放心大胆地圈住顾知忧的腰,含情脉脉地对视。
偷偷吻了下她的脸颊。
“宝贝,早安。”
作者有话要说:
面对孩子出柜的问题,迄今我写过三种类型的家长,觉得都有一定代表性。
洋洋的父母是保守古板派家长的典型,也是生活中很常见的人,宁愿与孩子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谢老师的家长我可太爱了!平等地看待世界上所有的爱,永远无条件支持孩子的选择。不过,这类家长在现实中应该很少见(浪漫主义+理想主义)
顾爸爸的态度是我期待见到的,他的想法其实发生了几层转变:
1.得知女儿恋爱的失落(不论对象性别)
2.担心顾总在感情中受挫
3.忧虑同性恋的处境
4.反思自责
5.把顾总的快乐放在第一位+接受
虽然占篇幅较多,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删。作为个人的揣摩和思考,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