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马龙的街道,深秋大步流星地驰走,手中的接力棒递向隆冬。
造物主大笔一挥,金黄的银杏说枯就枯,火红的枫叶说落就落。
四季轮回有时,不会被过去羁绊。停住脚步,眷恋不舍的,永远只有人类。
或者说,一部分人。
同一片灿烂的寰宇,有人在川流不息的街道自由地驾着车,灵魂却囿于一隅;有人在街角的枯枝落叶旁作画,身躯困于方圆,心却在天地间肆意遨游。
顾知忧的手肘倚在车窗旁,应景地想到一句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偶尔逃离世俗的樊笼,去灵魂的山川湖海开辟一处世外桃源,松花酿酒,溪水煎茶,调剂促狭的生活。
毕竟,诗歌、美丽、浪漫、感情,才是活着的意义。
束紧的窗帘被彻底松开,还客厅一片昏暗与朦胧。顾知忧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调弄着遥控。
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着一部古装戏。
演员面孔与道具服饰太过惹眼,顾知忧怔忡一瞬,眼尖地辨识出,是她与时愿看过的那部。
那天,长街烟雨朦胧,坑凼积水泠泠,时愿怕她淋湿,执意去公司接她。她拉开车门时,眼底的惊艳根本藏不住。
时愿穿了件很帅气的长款风衣,是不常穿的卡其色,衬得她身型颀长林立。
入迷过了头,居然忘记对她说,很好看。
幽暗的影厅里,闻着清雅的冷檀香,她们共享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时愿乖巧地捧着杯子,含着吸管,红唇莹润着水光。长睫在晕黄的光圈下颤动,投下一片阴影。
贪婪席卷她的感知,远方,长风掠过金色的原野,千层万叠的麦浪里,稻草人折了腰。
她盯上时愿的唇,动了些不规矩的念头,却不敢付诸行动。
上天惯爱作弄人,看破了她的心意,于是肆无忌惮地在电影结束时安排插曲。
让她含住了时愿用过的吸管,心里小鹿乱撞,羞赧又欢喜。
记忆像放映幻灯片,历历在目。
顾知忧有些懵然恍惚,这部电影不是才上线影院吗?怎么现在就能免费观看了?
后知后觉,那场令她怦然心动的约会,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就在几天前,各大播放器陆续上映了这部叫座又叫好的热门电影。
悬疑的魅力,就在于谜底未揭,一景一物都牵动观众的心绪。第一遍看时觉得足够吸睛,第二遍倒是没什么兴致,反而兀自琢磨剧情上的漏洞。
看到伶人与公主独处一室,献上一曲《高山流水》时,平静的心湖被搅动一池涟漪,泪水模糊了视线。滚烫滴在手背上,顾知忧惊觉,她在哭。
或许是提前知道了哀婉的结局,才分外动容相知相伴的美好。
伶人在筝弦间游刃有余,倏尔昂首,对上公主风情万种的眸子。
她情不自禁地代入自己与时愿。
只不过,时愿弹的不是筝,是钢琴;曲子也不是《高山流水》,而是贝多芬的名作《致爱丽丝》。
高中暑假去时家过夜,时愿坐在琴凳上,身侧是庭院中清冷的月光和遒劲的竹柏。修长的指点在黑白琴键上,时愿没有完全投入,总是抬起眼帘望着她的方向。
她当时不懂,这眼神意味着什么。
还未从戏中人身上完全剥离,公主浴血沙场、伶人殒身城楼的画面在眼前上演。哀婉的乐曲里,撕心裂肺的疼痛撞击着胸膛,她把自己缩在沙发的角落,抵御血液中刺骨的寒意。
伸出发麻的手去抽茶几的纸巾盒,柔软的纸巾握在手里,她忽然愣住了。
上回在影院,她也哭得梨花带雨,不过,有时愿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眷恋的心一瞬间落空,纸巾揉成凌乱的白团。她伤感地想,今非昔比,别说为她擦眼泪的人了,连知悉她哭了的人都没有。
以后呢,会有吗?
极度缺乏安全感,忍不住将悲观的情绪迁移未来。
等待下一部电影的间隙,循例插播一段中外诗歌朗诵的音频。
画面是五彩斑斓的风景图片,跟诗的内容没什么关系。
播音员语调清扬温婉,“日落总是令人不安,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顾知忧听出来,这是博尔赫斯的《余晖》。
高中有段时间格外醉心外国诗歌,当她在书店看到博尔赫斯的诗集时,想也不想一次购置了两本。
自己留了一本,另一本送给时愿。
她是这样考虑的,她和时愿的童年,平心而论,不算幸福安乐。
她有个慈爱的父亲,可家里却住着让她提防反感的人。家是避风港的说辞,在她这里如同天方夜谭。与大部分同学背道而驰,放学是让她厌恶的事情,反而学校才是她为梦想拼搏的乐园。
时愿的情况比她要糟糕一些。她是在懂事的年岁失去了父母,悲痛如同漩涡,缠得她无法脱身,整日郁郁寡欢,淡色的眸子里是漠然的荒芜。
博尔赫斯的文字温柔浪漫,清冷坚定,像穿越荆棘的繁星,希望能借站在泥泞里的她们一束光。
她的这本仔细读过好几遍,喜欢得紧,又在页扉上做了不少批注。后来手上有了别的书,就把这本用塑封套好,妥善地放在沪宁华庭的书架上。
而时愿喜不喜欢她送的书,有没有和她一样一字一句品读完,现在又搁在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昔日给予她力量的文字,此刻却硌着冰凉的血管。诗句里的“不安”“绝望”,用力地往她的心上踩了一个坑。
顾知忧踱步到窗前,拉开帘幕。
屋外,夕阳沉沦于地平线,晚霞向远方退去,没有消逝,却在她的眸子里黯然失色。
已经到了黄昏,意味着她的生日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结束了。
解锁屏幕,先检查了未接来电,没有新增内容。再点开微信,聊天框里躺着几条未读的生日祝福。
有的来自曾经的同学,有的来自生意场上的伙伴,有的来自远房亲戚。
唯独,没有她最在意的时愿。
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顾知忧垂下眼帘,一条一条礼貌回复后,退出微信。
食指贴在锁屏键上良久,迟迟不舍得按下,呆呆地盯着手机主屏幕看。
壁纸是她和时愿的合照。
这张照片是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拍的,她们穿着深蓝色的礼裙,站在校园的榕树下。
光影斑驳,夏蝉声声,时愿难得对镜头露出笑容。她的皮肤冷白透亮,五官精致立体,耀眼的笑让顾知忧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目光移到电话图标,向伊甸园里的禁果,引诱着她的手蠢蠢欲动。
还是不甘心。
她与自己对话,循循善诱,要再试一次吗?
最终,臣服于躁动不安的心跳,她拨出时愿的号码,但约莫孤注一掷的做法。
孤注一掷的意思是,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尝试。
她不想再听到冰冷的提示音,不想在生日这天被反复告知心上人离她而去。
几秒的沉寂后,呼吸停滞。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地平线再也挽留不住斜阳的喧嚣与自负,骄傲的心坠入灰蒙的迟暮,使远方的原野生锈。
熄灭的灰烬飘过荒野,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根本没存在过。
锁上的手机屏幕与夜色融为一体,被死死捏在发汗的掌心。顾知忧瘫倒在沙发的一侧,天花板的灯影像漂浮的幽灵,朝她做着鬼脸。
她偏过头,不看不想,像是沉沉睡去那般,安静了良久。
微不可见的细节却揭露她的窘迫难过,像是撕开结痂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她压制不住喉咙的哽咽声,抬起手背捂着眼睛,也阻挡不了漫溢的泪水。
阿愿,我好想你。
泪珠接受地心引力的吸引,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消失在沙发的缝隙中。
昨天这个时候,她孤独地靠在飘窗上,望着清冷的月亮,以及瘦弱的街道。
眼中的景物都凄败到如此境地,她不知何时学来了乐观主义的精髓,竟然从颓丧中拾起一抹欢喜。
不仅对今日的落魄一无所觉,还幻想着时愿会在她生日这天出现,送上第十张明信片,亲口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她甚至还兴致盎然地规划好了余下的安排。在时愿说完生日快乐后,她也想送时愿一份礼物。
她已经让时愿从学生时代等到了职场生涯,不舍得再让她等下去了。
鉴于时愿近日不接电话的表现,她决定先佯装生气地吓唬她,“我们的友情到此为止吧”。
等时愿露出不淡定的表情后,再图穷匕见,“余生请以恋人的身份多多指教”。
但是,现实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生日快过完了,她连时愿的人影都没有见到。
事实证明,以上种种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已。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时愿一声不吭地消失,再无半点音讯。
好胜心作祟,她想不明白这个谜题,却还是忍不住花功夫琢磨。
各种荒谬的灵感闯入脑海,将心捣得凌乱如麻。烦躁不安的情绪在肺腑乱撞,制造刺耳的噪音。
所有声音中喊得最凶的是,喜欢她这样迟钝又懦弱的人,时愿累了,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
时愿没办法更进一步地传达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说服自己不去喜欢这个人。
付出感情类比商业投资,高风险,又容易套牢。
甚至还不如玩股票,股票好歹高收益、高回报;喜欢一个人得到了什么,一地鸡毛而已。
既然没办法劝自己回心转意,那么干脆离开这个干扰因素,用距离和时间来消磨热情。
想到这里,顾知忧的心口疼得发抖,打颤的牙关挽留不住细碎的哭腔,“阿愿,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们之间的路是一百步,时愿一个人走完了九十九步,一步之遥,却悄悄转身离开了。
也就是说,懦弱的她、迟钝的她、拥有不可忽视的缺陷的她,不是一个值得坚定选择的人。
木调香薰的冷檀香引导地动山摇的洪流汇入死海,让她正视时间的流逝,看淡孤独庆生的人的悲哀。
距离零点还差五分钟,客厅仍然与夜幕沉沦黑暗。玄关的架子上,娇养的玫瑰在这几日缺乏打理,枯萎凋零了大半。
顾知忧准备将它们处理掉,明日再联系花店送些新的来。
枯败的玫瑰香萦绕在鼻尖,门口传来几下短促的叩门。
仿佛清晨日暮,山林间的古寺里,僧人清越悠扬的撞钟声。
凌晨,又是独身居住,顾知忧警惕道,“谁啊?”
无人应答。
她怀疑自己听错,又实在好奇,轻轻推开门。
寂静的楼道里,站着风尘仆仆的旅人。晕黄的光线笼着肩膀,双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里。
娇俏的下颌线含了羞,一部分躲在门后的阴影下,另一部分藏不住,只好接受她目光的洗礼。
浅色的眼睛在门朝外推开的一刻涂上明媚的色彩,眸子里的玫瑰在夜幕下绽放。
嘴角跟着挑起笑意,想伸出手摸她的脸颊,又突然收回去,微不可见地吸了口气。
清冷的声音被浇灌细腻的温泉。
“顾小姐,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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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
诗歌、美丽、浪漫、感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死亡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