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气变得喜怒无常,不好捉摸。走在街上,前一秒还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后一秒就山雨欲来风满楼。有时候雷声隆隆,打得人措手不及。
到了月底,各个部门的总结工作纷纷提上日程,送到秘书处和总裁办的文件数不胜数。
时愿办公桌上的文件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每天早上推开门,就发现山的高度又增加了一截,怎么也处理不完似的。工作繁琐重复,无非是俯于案牍,提笔审阅。
全公司都在加班,对普通员工来说,熬到六点已经算是尽职尽责了。可对于秘书处和总裁办的人而言,如果按照这个进度,非得把这个月的事情拖到下个月。
真正的下班时间是七点半,心照不宣。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星河鹭起。时愿关上电脑前,扫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难怪办公室外彻底安静下来,连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她捏着后颈,带上办公室的门。走到秘书处的门口时,讶异地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咚咚。
时愿推门而入,秘书处只剩下一个人。她扣了扣那人的办公桌,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秦筱的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仰视时愿微拧的眉眼,回答:“手上的工作没完成。”
其实不然,秦筱工作效率很高,又是新人,最繁重的任务不会交到她手上。她是知道时愿没下班,刻意开着灯守株待兔。
那天从咖啡厅离开后,秦筱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
考虑到有曾今的情分在,顾知忧本来是帮她在上海立足的首选,但是知晓她的心意不可能转圜后,秦筱觉得没必要在这棵树上吊死,也不会再去自讨苦吃。
列在顾知忧后面的攻略对象是时愿。
经过上次面试,秦筱觉得时愿对她不一般。而且她是董事长的妹妹,在条件和能力方面不比顾知忧差。更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和这位时副总现在就在同一层楼办公,离得很近。
所以,秦筱的注意力全在时愿身上。至于发展成什么关系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想公司落下苛待员工的名声,时愿严肃地提醒:“该回去了。”
转身走到门口时,背后传来声音:“时副总晚上有约吗,不如一起吃个饭吧?”
这么快就送上门来吗?
背对着秦筱,时愿轻蔑地扬起嘴角,眉眼淡漠地弯着,说:“好啊。”
第二次邀约被接受,秦筱喜出望外。很快,得意的情绪压过这份喜悦。
这么说来,她先前的判断全是对的。
时愿对她就是那种意思,只不过心存顾虑暂时按耐住了。现在她入职已有一段时间,想来是通过了时副总设立的考察期。再加上人情世故,不好拒绝她第二次。
高跟鞋有节奏地踩在地下车库的水泥地面上,两道参差不齐的声响久久回荡。
解锁车门,时愿深深地望了副驾驶一眼。上回去参加同学聚会,顾小姐就坐在这儿,侧过脸望着她笑。
时愿扭过头对秦筱说:“坐后面。”
声音几乎不含任何感情。
让伴侣以外的人坐副驾驶是个暧昧的信号,更容易引人上钩。但是时愿就是不走这条捷径,区区一个秦筱,还不值得她割舍副驾驶的使用权为诱饵。
跑车副驾驶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完整地属于她的顾小姐。
秦筱拉开后座的门,规矩地坐在右侧的位置上。她环视着打量,跑车内饰全是高贵的黑色,真皮座椅柔软细腻,车里萦绕着淡淡的冷檀香,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时副总的审美品味很高。
跑车驶出地下车库,火树星桥向后倒退。微风吹乱了霓虹的心跳,勾勒出一幅绚丽的画卷。
时愿打开车载音箱,用热烈的音乐掩盖她不想与秦筱费半句唇舌的真相。秦筱只当时愿性情淡漠内敛,并没有发现异样。
跑车停靠在路边,时愿和秦筱一前一后迈入餐厅,距离疏远得像陌生人。
连招揽生意的服务生都犹豫地问:“两位……一起的吗?”得到肯定的答案,才舒了口气把她们引到卡座。
时愿和秦筱分坐两边,一人执一份菜单。菜单立在桌上,像两道围墙,挡住了彼此的脸。
各怀鬼/胎,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就轻率地做了决定。
与讨厌的人吃饭,龙肝凤髓亦食之无味。
菜单被服务生撤走,时愿只能正视着秦筱。对方清秀的脸上,化着与气质不符合的明丽妆容,把顾知忧最喜欢的特质抹去了。
时愿不动声色地醒了醒神,坐直,给自己心理暗示:你是一个称职的演员,这是你要演的第一幕戏,必须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一旦出师不利,大局的走势便难以掌握。
秦筱兀自想着聊天的话题,和时愿这样的角色对话,她自然不会借用过去的招数。
雕虫小技,过于稚嫩,不堪入目。
这是她和时愿第一次共进晚餐,不能吃完这顿就再无交集,分道扬镳。她得给时副总留下特殊的印象,然后来日方长。
不熟悉时愿的脾性,秦筱迈出
把秦筱的套路看得门清,时愿端起柠檬水,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名字。”
秦筱笑了下,从善如流,嘴里念叨着:“时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时愿的耳朵里。冷意蔓延,膈应得全身不舒服。
秦筱追问时愿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若是和她有共同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若是时愿的喜好小众独特,她也可以私下里了解研究,想办法投其所好。
“弹钢琴,还有读书。”声音像一条平静的电波,没有夹杂任何喜怒哀乐。
不出所料,时愿话音未落,立即收获了秦筱的吹捧。
时愿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长睫轻颤。
平心而论,秦筱的表情很真挚,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澄澈透亮,仿佛她的赞誉都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感。
在拼演技这条路上,时愿甘拜下风,自愧弗如。秦筱比她尽职尽责,比她演得更好。
扪心自问,换作是她,她绝对没有办法忽视良心,如此真诚地去赞美这么普通的爱好。
做戏到这种地步,不累吗?
规避无谓的口舌,时愿摸出手机,眉心一拧,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打字。直到餐品上桌,她才把手机锁屏放在桌面。
秦筱握着筷子,还有话要说,被时愿一句“食不言,寝不语”抵了回去。
两人静默地吃完晚饭,服务生站在一旁收拾餐具。有旁人在,弄出些乒乒乓乓的声响,气氛反而没那么尴尬。
时愿伸手去取纸巾,不巧和秦筱的手挨上了。
触电般地抽回手,指尖蜷在掌心,时愿忍着心里的反感,迅速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望着她的背影,秦筱不明所以。
手指轻触着下巴,难道时愿是害羞了?
鞋跟与阴冷的大理石地砖碰撞。咚咚,咚咚,如鸣珮环。水滴在天花板瓷砖的缝隙中汇聚,沿着纹路徘徊打转。嘀嗒一声,落下,摔得粉碎。
恶心与厌恶在胸膛里膨胀,挤占了所有空间,又猛地收束一隅,被心跳烫得发热。
被秦筱碰过的那只手颤抖地伸到洗手池里,喷薄的水柱汹涌澎湃,击打着时愿脆弱的手背。
长时间沉溺于水里,冰凉刺骨,麻木了这一片皮肤的感知。
时愿偏执地认为,还是很脏。
瓷白的肌肤被肆意蹂/躏,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揉搓着没有半点灰尘和污渍的手背。
一道道红痕被留下。
情绪失控前,喧嚣的水流声消失了,归还洗手间一片空虚死寂。
怔怔地撑在洗手池边,徐徐昂首。镜子里的女人,鬓角的碎发被沾湿,眸珠凝滞不动,眼角蔓延着猩红。
熟悉又陌生的狼狈。
等时愿从洗手间回到座位时,秦筱主动结了账。走出餐厅,天空飘起了零碎朦胧的细雨。
路灯下,昏黄的光包裹着雨丝,模糊了远处霓虹的轮廓。行人脚步匆匆,或撑着伞,或披着雨衣,或什么也没有逆风奔跑。
一滴雨吻上时愿的眼睛,她微微皱眉,“我送你回去吧。”
秦筱却之不恭。
还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还是坐在后座,秦筱却觉得,她和时愿的距离没那么远了。
有些人性情淡漠,寡言内敛,强求不得。时愿能主动送她回家,足见这顿饭的成效。
秦筱没让时愿把她送到楼下,只在离住宅一段距离的街角下了车。
她刚来到上海,搬进鱼龙混杂的小巷,住着廉价的出租屋,过着她曾经看不上的生活。这些不堪不会让时愿心生怜悯,只会让她的形象大打折扣。
秦筱倚在窗边,透过降下一半的窗户向时愿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
时愿未置一语,阖上车窗,驾车离去。
停在十字路口,鼻尖轻嗅,闻到了与冷檀香格格不入的气息,打开全部的车窗透气。
晚风灌进车厢,追逐嬉戏,携带着细雨初歇的清新,想赠与某个心情不好的人一场欢喜。
*
公园里的银杏叶被秋风涂成金黄的颜色,在窸窸窣窣的旋律中铺满了石板路。桂花散落枝头,星星点点,仅是从旁边路过,衣袖就沾染上馥郁的气息。
九月,秘书处不闲不忙,秦筱却常常加班,拖到最后一个离开。同事都夸她勤勉上进,可秦筱自己知道,她是在等时愿,想要故技重施。
这位时副总是朵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比之前的二位要难以接近许多,饶是使出浑身解数,一个月下来只单独见了她两次面,进度条更是像被冻住了似的,不免有些烦躁。
时愿当然不会次次都顺着秦筱的心意,她打心眼里讨厌见到秦筱这个人,与之独处更是浑身难受。
秦筱擅长守株待兔,那她就走为上策,让她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为了让秦筱没有心思去打扰顾知忧,时愿偶尔也要违逆自己的感受去逢场作戏。好在次数不多,间隔时间又长,目前对她的身心影响不大。
每回与秦筱单独见面,她都像观赏一个跳梁小丑,只觉得对方的行径滑稽可笑,没有半点于心不忍。
时愿很清楚,秦筱也没有真情实意,所以她不用为此感到羞赧愧疚。
无论是她还是顾小姐,在秦筱心里,都只是当前具有利用价值的工具而已。她的算盘打得很清楚,用完即扔,不念旧情,甚至都不用回头看一眼。
谁会踩着梯子登上高处,还对梯子心存感激呢?
在时愿眼里,这不过两个谎言家之间的一场博弈,比较的是谁更技高一筹。
不过时愿自信,她一直是赢家。秦筱想要的,她不可能给;而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牵制战术实施得很成功。她向顾小姐旁敲侧击过,秦筱这个月没去顾氏集团,无疑是个好信号,也是这个月里让她感到高兴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让时愿欢喜的事情是,顾小姐忙里偷闲,陪她看了一场电影。
长街烟雨朦胧,屋檐泠泠,浮漾湿湿的流光。路面的坑洼溅起水花,城市的车水马龙有了倒影。
时愿开车去接顾知忧前,特意绕回九间堂一趟。沐浴更衣,化妆焚香,再去见她的心上人。
肌肤被热气熏得粉红,淡色的眸子氤氲着雾霭,长发如瀑,懒散地披在肩上。天气渐凉,白衬衫是不能单独穿在外面给喜欢的人看了,时愿从衣橱里选了件卡其色的风衣。
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时愿捏着冷茶色调的口红描摹她漂亮的薄唇,想起了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听人家说,嘴唇薄的人都薄情。时愿觉得有一定道理,毕竟相由心生嘛。
她自己也是个佐证的例子。
时愿的感情世界只有枯燥的黑白灰,无法想象外界的流光溢彩,无法共情别人的喜怒哀乐。
后来,某个女孩误打误撞走进她心里,成为了她的亮色,她的底色。
时愿曾经问自己,她的心上人具体是什么颜色的?答案是克莱因的蓝加上莫奈的灰。
最纯净又最舒适的温柔。
在点着冷檀调香薰的房间待了半晌,时愿满意地出发了。
跑车驰入顾氏集团的地下车库,时愿惊奇地发现,每一处停车位都标上了编号。
解锁手机,将【C区24号】发给顾知忧。
等着心上人的功夫,时愿在曲库里认真挑选着歌曲,最后选择了周董的《青花瓷》,又适当调整了音量,按下暂停键。
顾知忧穿着薰衣草紫的衬衫,步履轻盈。这件衣服把她的气质衬托得温婉柔和,像森林里的仙子。
拉开车门,笑容明媚,“阿愿!”
期待这场约会的不止时愿一人,顾知忧亦是欢喜了许久。
自从买好电影票以后,顾总可是把办公桌上的台历都翻烂了。连助理苏悦都不解地问她,红笔画了爱心的那一天是什么日子,顾知忧笑而不语。
跑车穿梭在烟雨中,时愿悄然按下播放键,耳畔响起了熟悉的曲调。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歌词很应景,无论是天气,还是心情。
顾知忧靠着座椅,半眯着桃花眼,惬意地轻声哼唱,在时愿面前,她总是自在的。
时愿控制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只有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才向身畔极快地扫一眼,嘴角是不加遮掩的笑意。
在影院大厅取好票后,离电影开场还剩二十分钟,时愿自然地走到售货柜台前,排队买爆米花。
和顾知忧出来看电影的机会不多,能满足的仪式感,时愿都想给她。
顾知忧在队伍外静静地等候,见时愿与售货员交涉,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于是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附近的奶茶店。
黑底展板上的粉笔字幼态可爱,写着不同口味的奶茶的名字,很多她都没有尝过。
下单了两杯无糖红豆奶茶,白皙的柔荑捏着排号单,顾知忧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时愿单手抱着爆米花桶,离开排队的人群,四处张望。顾小姐从她的右前方走来,拎着手里的奶茶,扬了扬,冲她笑道:“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我和阿愿一起喝。”
检票进入4号厅,凉意扑面而来,为了通风换气,影厅里还开着空调。
时愿和顾知忧的座位在6排的10座与11座,正对大银幕的中央。
月初,这部电影出现在排片列表里,故事梗概当即吸引了顾知忧的眼球。电影上映后,她耐心观摩了几日,看到评论区的反馈一片叫好,这才下定决心购票。
由于避开了人流量集中的首映周,她们选择的这个场次观众并不多,顾知忧简单地扫了一圈,几乎是同龄人。
银幕亮起,开始放映广告,中间穿插着其他电影的预告。
顾知忧把奶茶放在座椅的扶手里,吸管扎破封盖,喝了一小口。
奶香裹着红豆,丝滑细腻,很合她的胃口。
不知道时愿喜不喜欢?
她带着期待望向时愿,“好喝吗?”
时愿双手捧着奶茶,睫羽怦然,乖巧地点头。
平日里路过奶茶店,她几乎不会往里面看一眼,对奶茶更是没什么研究。有时候嘴里乏味,想要换点别的,也会选择提神的咖啡或者浓茶。
喝着顾小姐给她买的奶茶,入口浓郁香甜,回味带着红茶的清香,温暖甜蜜在心尖化开。
影厅的顶灯熄灭,观众席落入黑暗。时愿歪了下脸,向身畔望去,或明或暗的光线勾勒出心上人的轮廓。慵懒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馥郁的唇瓣。她的腰杆挺得笔直,注意力全被大银幕吸引走了。
电影是一部架空的古装戏,讲述北怀王朝护国公主和戏楼伶人的相遇相知、爱恨情仇。
水墨丹青的片头,荡气回肠的配乐,霎时间引人入胜,仿佛亲临海晏河清的盛世,陪戏中人走一遭她们的生命历程。
歌舞升平的北怀第一戏楼,千秋阁,发生一起惊天命案。襄王膝下唯一的世子命丧封闭的雅间,护国公主奉命追查凶手。
嫌疑最先锁定在当晚出入过世子厢房的伶人身上。伶人自知冤枉,配合公主搜寻蛛丝马迹,发现真凶另有其人。两人里应外合,引蛇出洞,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一段的风格与悬疑片类似,氛围紧张局促。顾知忧全程跟着两位主角走,眼睛不放过任何指向凶手的线索。
当线索搜集完毕,公主和伶人面对面推理,顾知忧也猝不及防凑过身,俯在时愿耳畔低语,说出自己的猜测。揭晓答案时,她欣喜一笑。
某人过于投入剧情,以至于完全忽视了时愿因她的靠近红到滴血的耳尖。
剧情节奏变得舒缓,由悬疑探案走向儿女情长。
千秋阁最上等的厢房里,古筝演奏着悠扬的《高山流水》,伶人技艺精湛,公主笑语嫣然。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人间乐事,不光戏内有,戏外也有。
时愿偏过头,静静地凝望着顾知忧,想起那天晚上,她坐在钢琴前,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
曲谱再优美,琴技再娴熟,也缺少了个听众。
不知道顾小姐听到她弹奏这首曲子,是否能够洞察她微妙的心绪?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败于帝王无情,人心诡谲。
画面由千秋阁转向朝堂。
帝王高坐明堂上,满朝文武俯首私语。
南疆五十万大军压境,帝王命护国公主率十万精锐亲赴边关,上阵杀敌,捍卫国土。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仗打不赢,这个人有去无回。因为这是多疑猜忌的帝王在玩弄权术,借刀杀人。
沙场狼烟四起,血流成河,公主殒身于旌旗下,玉身跪立而不倒。
全军覆灭的消息传到京城,也传到千秋阁。筝弦被勾断,伶人痛失知音,决心复仇。
她入宫为妃,狐媚惑主,北怀王朝如雨中浮萍般倾覆。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伶人洗尽铅华,妆容素净,衣着一如与那人的初见。
一步步踏上长阶,立于城楼,眼中再无留恋,“殿下,我与这盛世来殉你。”
伶人纵身一跃,以身殉情。
电影结局充满浓厚的悲剧色彩。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这部戏里,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得到。帝王想要大权在握,江山永固;公主想要国泰民安,心悦之人长厢厮守;伶人想要的,唯她一人而已,却依旧无法善终。
影厅的灯随着片尾曲亮起。与开场那首歌相比,片尾的这首不复铿锵有力,只余下山河破碎的壮烈和相爱无法相守的哀婉,格外催泪动人。
昏黄的灯光笼着低声啜泣的女孩,时愿盯着她醺红的眼睛,伸出一只手,爱怜地抚上她的鬓发。
目睹公主以身许国,血染沙场的时候,顾知忧的眼眶中酝酿着雾气,是她使劲耸着鼻子,才忍住没让眼泪落下。
看到伶人立于危墙,说出那番告别的话时,顾知忧再也控制不住悲伤,泪水在放任中潸然,沿着光滑的脸颊,滴到手背上,温热晕开苦楚。
打在眉眼间的光被一道阴影代替,她掀起眼帘,揉了揉视线模糊的眼。
时愿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她额前,微微垂着眼睑,柔荑捏了张纸巾,正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熟悉的冷檀香萦绕在鼻尖,手指的温度透过纸巾蔓延,气氛暧昧得不像话。
顾知忧覆上时愿的手,红唇嚅嗫,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时愿在耳边低语:“别动,就要好了。”
听她的话,垂下手臂,放纵自己沉溺于短暂却珍贵的温柔。
时愿退回原位时,顾知忧的脸颊已然红得发烫。
无所适从的羞涩中,她端起左手边的奶茶,低着头,长卷发恰到好处地遮住脸,小口啜饮着。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奶茶好像跟着热了一点。
顾知忧端起奶茶从座椅上起身,迎上了时愿晦涩难明的目光。时愿坐在位子上,不打算离场一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被盯得绷直背脊,顾知忧的目光来回扫荡,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时愿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看她。
当顾知忧发现座椅的右扶手里还余下一杯奶茶时,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她喝的这杯,是阿愿的?!
桃花眼半垂着,塑料吸管上,口红印一深一浅,显然是两种色号。
电影前半场,她记得自己那杯奶茶只剩下了一小半,杯子拿起来轻晃晃的。
后来完全投入了剧情,便忘记喝奶茶这回事。影厅里温度很低,放置了这么久,奶茶应该凉透了才对。
而手上端着的这杯,不仅温热,掂着还十分有分量,并不是她的那杯。
是时愿的。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翕动。
所以,这算是间接接吻吗?
当她捧着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所措时,时愿体贴地朝她伸出手,“给我吧。”
轻而易举为她搬来了台阶。
顾知忧哦了一声照做。
盯着时愿泰然自若的模样,默默开展自我教育:你搁这脸红心跳什么劲儿呐?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好朋友共用一根吸管怎么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时愿一手接过奶茶,一手无比自然地牵着顾知忧,跟着人群退场。
淡漠的眉眼轻动,发觉大部分观众都红了眼,动容落泪,侧面反映影片的成功。
真正好的影视作品是要打动人心的。
时愿性子冷淡,对真实的人和事都鲜少感同身受,从不共情,更遑论为电影中的角色和情节落泪。
不可能的。
但这一回,稍稍有些例外,她罕见地被戏中人拨动了心弦。
公主殒身沙场,她的目光定格在伶人身上,她在想,伶人会是什么反应?
电影的导演很会拿捏观众的心,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嚎啕崩溃,而是选择了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
伶人将自己锁在那间厢房,脑海里回忆着昔日美好,弹奏了一整晚的《高山流水》。
也许是受政策影响,这条百合线并未放在明面上,但却能让有心人读懂。
写作知音,读作/爱人,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意难平。
筝弦断,殇曲终,故人魂不归。
报仇雪恨,功成身退,坦然赴死。目睹伶人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时愿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也许,她和伶人是相似的。
她们都愿意给予爱人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甚至是生命。
朦胧的烟雨停歇,时愿降下车窗,迎凉爽的晚风上车。霓虹依旧璀璨,只是今夜无月,少了清辉作伴。
将顾知忧送回雅竹居后,时愿没有立即开往九间堂,而是打了方向灯在街角停下。
心虚地四处张望,行人提着沾湿的雨伞,匆匆而过,没有人会注意她的举动。
时愿端起卡槽里的红豆奶茶,清冷的眉眼缱绻带笑,红唇小心翼翼地含住吸管,不舍得松开的样子。
入口的奶茶已经冰凉,过了最佳赏味期限,但并不妨碍某个人细细品尝。
时愿不喜甜食,只因这杯奶茶是顾知忧买的,才给面子地捧着喝了一小口。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的心上人扯上了关系的缘故,味道竟然比她想象的好。
顾小姐倒是很喜欢这个味道的样子,时愿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标签。
红豆奶茶,无糖,默默记在了心里。
观影时,她端起来喝了几口,只是为了润润嗓。是以,电影结束了还剩下大半杯。
看着顾知忧误打误撞把她吮过的吸管含在口中,暖流瞬间从手心和脚底汇聚,经络被烫过了似的,狠狠地撞击胸膛,心脏快要跳出来。
藏在长发里的耳尖像火苗般燃烧,可她的心上人似乎比她还要羞赧,不知所措地钉在一处不动。
时愿忍着笑意,故作坦然淡定地说出“给我吧”这三个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唇边的声音抖得多么厉害,险些无法自持。
时愿把奶茶放回卡槽,压下手刹。
沾过顾小姐气息的奶茶,一口也不能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
克莱因蓝:最纯净的蓝色
莫奈的灰:柔和舒适的颜色
这章应该还是蛮甜的~
ps
“水光潋滟晴方好”《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
“风雨欲来山满楼”《咸阳城东楼》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