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乌蓬庭院, 才知道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的天光，所经之地，一切渐渐苏醒, 棚屋里的牲畜发出清晨的哞叫, 女人出门喂鸡喂鹅, 男人提着锄头下地, 奴仆在院中洒扫, 书院里孩童的读书声悦耳清脆……
雪羚一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飞奔, 风吹起它的隐隐透明的须发，“今日的凡界好像格外祥和。”
这时, 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争渡的声音在尹新雪耳边响起：“这群凡人真是健忘, 才过去几日，竟忘了雪灾给他们留下的痛苦么？大清早,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尹新雪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健忘，是因为凡人充满希望，即使遭受过灾难，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下去。”
争渡：“你这假货倒是很会说嘛。”
尹新雪：“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但是今天不行。”
争渡：“不管你是真是假, 仅此一次，就今天。”
视野中逐渐出现寒羚山的轮廓，遥遥可见广袤的冰原在阳光下散发淡蓝的光, 座座山头覆满白雪, 苍山皑皑, 连绵不断。
若是到了冰原地界，倘若争渡硬闯, 必会遭雪山发难。
即使被他上了山，遇到旧雪，他还是难逃一死。
尹新雪：“回去吧，今天不行。”
“为……”
“别问，为了你能继续活着。”
争渡一向是不讲道理的，然而这一刻，当他直视尹新雪的眼睛时，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与他前几日在冥谷见到的那双不一样，旧雪的眼睛里没有感情，无论谁死在她面前，她的眼神都毫无波澜。
但这位却不同。不过以争渡的脑子，他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仅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今天执意跟着上山，可能会有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好。”争渡的速度明显减慢，渐渐与尹新雪拉开距离，“恭送新雪大人。”
争渡一走，尹新雪身边的空气都觉得清新许多。
“羚一，”尹新雪说，“你害不害怕这次大会之后，你的地位将被动摇？”
“您是说我将无法继续成为雪羚一么？”雪羚一反问道。
“对。”
“不怕。”雪羚一步伐轻快，在云层里若隐若现，轻松得仿佛只是去赶赴一场盛会，“世上之事，总是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若是当不了雪羚一，我便像羚五那样去逆舟堂给孩子们上课。那旧雪大人，您怕吗？”
“我怕什么？”
“怕地位被撼动呀。”
尹新雪知道雪羚一说的是寒羚山神女的地位被撼动，但不知为何，她却想到了另外的事——
假如旧雪回来了，她在天韵心里的地位会不会被动摇？天韵嘴上说痛恨旧雪，但那是不是其实是一种走了极端的爱，倘若旧雪回来，天韵会不会立刻就心软了，会不会立刻重拾最初对旧雪的感情？
“我怕啊……”尹新雪如实说。
“您怕？”
“可是能怎么办呢。”尹新雪仿佛自言自语般，“如你所说，世上之事，总有新人换旧人，但总不能来了新人，就将旧人全逼死吧。旧人也很可怜的。”
雪羚一没有回答，它觉得旧雪大人似乎在感叹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但它不明白。
闲谈间，尹新雪已渡过冰原，直接飞到了雪山之巅。
箜篌仍在这里，一直没人碰过。
上面已积了层厚厚的雪，仿佛曲木上爬满了银白色的爬山虎，仍可见箜篌流畅的曲线。
先前尹新雪从没仔细瞧过，才发现曲木顶端原来是一只冰凌雕砌的羚羊头，生动得仿佛仍有生命力一般。
雪山曾经也是仁慈的，孕育了神女，于是又孕育出第一只雪羚羊，是想让他们彼此为伴的。
后来这只雪羚羊老迈死去，临死前为神女雕砌了一架箜篌，将自己的模样刻成曲木顶端，原是想以这种方式永远留在神女身边。
但神女不要这样的陪伴，渐渐地，连神女自己都忘记这把琴的来历。
“旧雪啊，”尹新雪望着虚空叹道，“你还记得那第一只雪羚羊的名字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尹新雪站在雪山上，面前冰冷的空气中逐渐凝结出一颗钉子状的东西，尖端对着尹新雪的胸口。
“旧雪，对不起。”尹新雪闭上眼睛。
一颗蚀骨钉当胸钉入，尹新雪往后踉跄，复又站定。
她在意识里将系统唤醒。
系统一开腔，就是：【好久不见，很高兴为你继续服务。】
“检测精神力值。”
系统立刻：【精神力值正在检测中——】
【精神力值：85%，“良好”，请继续保持。】
保持你个头，尹新雪胸口痛得想骂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被钉，但这熟悉的痛感还是让她直冒冷汗。
空气中再次凝结出一枚蚀骨钉，这次尹新雪憋了口气，才猛地一挥手——
蚀骨钉又一次钉了进去！
“啊——”尹新雪强忍着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继续检测精神力值。”
系统似乎有点诧异她这种自残的行为：【如果你需要退出穿书进程，可以直接申请取消，不需要以……】
“别废话，检测精神力值。”
系统：【精神力值：67%，“一般”，需要注意。】
还有37%，尹新雪头上冷汗直冒，手不自禁搭在箜篌的架子上，雪花扑簌簌落了一地。
尹新雪费力地抬起头，只见一枚新的蚀骨钉仿佛与她四目相接，双方都无比冷酷。
她强撑着。
嚓——
钉子穿过空气，又一次钉入她！
尹新雪往后连退了几步，手指在箜篌弦上划过，发出铿锵几声。
“检测。”她紧咬牙关。
系统似乎认为这位选手已经放弃治疗了。
【精神力值：38%，“偏低”，请注意休息。】
随后，系统仿佛觉得还是提醒一下比较好：【精神力值低于30%将造成角色‘脱节’。如果生活过得不愉快呢，你可以跟我说说，系统将始终是你最忠实的听众……】
然而系统的话还没说完，下一枚钉子便钉了进去——
这一次，尹新雪没有要求系统检测精神力。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旧雪回来了。
尹新雪倒抽着凉气退回到自己的意识，她的上帝视角再一次开启。
视野之中，高耸的雪山上，苍茫的白雪中，站着一袭白衣的旧雪。
蚀骨钉之伤并没有让她的表情像尹新雪那样出现变化，但她还是茫然了一刹，也只是一刹，她便看见自己身旁的箜篌，箜篌上只残留着几片雪，四周却落了一地的雪，显然是从箜篌上抖落下去的。
尹新雪：“她真的不好奇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吗？”
系统：【我想是的，这不是
尹新雪：“不，我觉得她是好奇的，但她不知道这种心情叫好奇，也不会将这种好奇表现在脸上。”
旧雪在雪地里坐了下来。双手慢慢搭在两边的弦上。
尹新雪：“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箜篌之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系统：【很好听。】
尹新雪：“你听过？”
系统：【没有，猜的。】
尹新雪：“也对，她活了那么久，如果没别的事情干，那她的琴艺一定很精湛。”
叮咚——
旧雪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碰了两下，仿佛从水里钻出来的精灵一般，尹新雪感觉灵魂深处似乎被人拿着小银锤敲了下，发出清脆绵长的声音——
慢慢地，成了曲调，是一曲古老的调子，仿佛雪山上一滴滴落入凡间的泉水。
尹新雪自己小时候被逼着学过小提琴和钢琴，也就分别是擦弦乐器和击弦乐器，但箜篌是拨弦乐器，演奏形式天差地别，所以她只能欣赏几分，至于其中的技巧，她说不出来，但本能地知道这个水平绝对超过世上绝大多数人，甚至可能因为旧雪活得久练得久，或许比在世不在世的任何艺术家还要高。
只是，这曲调中，始终有着挥散不去的孤独感。
随着音符传播得越来越远，天池方向越来越亮，那光芒仿佛太阳初升时一般。
渐渐地，整座雪山被笼罩在亮光之中，这光又继续往山下散去，天似乎一瞬间就亮了。
系统：【逐羚雪寄大会开始了，将开启新的五十年。】
东山之上，一只只藏得极深的蝶蛹被雪羚羊用羚角翻了出来，找到蝶蛹的雪羚羊立刻带着蝶蛹往山下奔去，这是尹新雪第一次知道山上原来有这么多只雪羚羊，它们一块儿跑起来的时候，就像城市夜景里川流不息的车灯。
旧雪的琴音不断，在雪山中回荡。
没有石破天惊逗秋雨的震颤，只是绵长优雅，犹如在倾诉自己成百上千的孤独。
“如果我想知道旧雪在想什么，现在应该怎么办？”
系统：【上次那种情况太罕见了，很难复现。】
尹新雪：“所以就是没办法？”
系统：【理论上是的。】
尹新雪淡淡一笑：“我有办法。”
系统：【你已经脱节了，不可能有办法。】
尹新雪将视线投向山巅，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旧雪弹奏时无意瞥见自己身旁雪地里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系统：【蝶蛹？这里怎么会有蝶蛹，蝶蛹不是只在东山上有吗？】
尹新雪兀自得意道：“我让羚一提前给我找来的。”
系统：【所以她会孵化这只蝶蛹吗？不不，她不会的，她才没这么无聊。】
尹新雪：“她会的。她就是这么无聊。”
只见旧雪摊开手掌，那枚蝶蛹便从雪地里飞到她手中，静静地躺在手心。
旧雪将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在蝶蛹上指着，过了会儿，蝶蛹发出淡淡的光，旧雪将手指放到唇边，嘴里在说着什么，似乎只有很短的几个字，随即尹新雪便看见旧雪手中的蝶蛹动了。
像上次她孵化蝶蛹时那样，旧雪手中的这只蝶蛹渐渐破开，一只淡蓝色的蝶拖着翅膀从里面爬了出来，短暂几次振翅后，爬到旧雪手掌边沿，再一振翅，便飞了出去。
系统：【就算她用临终之言把赋语蝶孵化了，你又没办法知道她的临终之言是什么。】
尹新雪笑而不语。
上帝视角随着尹新雪的意念而发生改变，只见她的视野逐渐变成饮冰殿的内部。
系统被屏蔽太久，已经不知道尹新雪在做什么，但它还是随着尹新雪的视角看到了躺在殿内的一卷摊开的冰简。
系统：【那是……】
“那是寒羚山册第五卷下册，记载了每五十年旧雪托付给赋语蝶的临终之言。”
系统如果有眼睛，此刻必定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只见第五卷上还留着熟悉的那几行，那是尹新雪孵化赋语蝶时留下的——
寒羚山历，三百四十九年，仲秋
“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尹新雪
但这几行字的下面，眼下又多出几行字——
寒羚山历，三百五十年，春
“我恨寂寞。”
旧雪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怔怔的：【她说她恨寂寞诶……】
“我知道。”尹新雪说。
从她的弦音中，我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