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灰色的天穹飘然落下鹅毛般的雪, 没有风,雪就这么一片一片从天而落,寂静地, 落在凡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落在山中古刹斑驳的青石板上, 还有遥远的丘坟海, 南濛的水乡, 群兽奔逐的长杀峰, 金光普照的夕庭,和已经成为孤山野岭的商风林、已陷入冰封的药圃, 不论有生灵与否, 大雪不期而至。

  凡界匆忙采办药材的修士加快步伐,这场雪来得突然, 若不快些,怕会被雪堵在路上。

  “怎么回事, 这马上要过年,还以为春天要到了,突然就下起雪。”

  “这雪看着很大,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 赶紧走。”

  只有穿着小花袄的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 被冻红的小手攥着刚团好的雪球,追着其他孩子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他们看不见这场雪背后的意义, 只知道这是场大雪, 可以足够他们打雪仗、堆雪人, 这就够了。

  乌庭竹脖子上围着一团软白色的毛,从茶楼走下来, 站在屋檐下看着这漫天的大雪。

  店小二提着茶壶从他身旁经过,“乌篷家主,小的想请教一下,这雪何时能停?”

  乌庭竹眯着眼睛,淡淡道:“恕在下不知,此乃一场预知之外的雪。”

  店小二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去了。

  连乌蓬家主都预知不到的大雪,看来是修真界有大事发生。

  寒羚山终年为冰雪覆盖,冰原广袤无垠,其寒冰千年不化,冷殿万年不朽,除了每五十年一届的逐羚雪寄大会,寒羚山终古是寂静祥和,沉默寡言。

  然而此刻,各座雪山山头都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仿佛远处的闷雷朝此处奔来。

  “雪山又发难了?”容雨苍担心。

  天韵亲身经历过雪山对她发难,“雪山发难不是这样的。”

  乌听雨:“果然这场雪来得不对劲。”

  几人躲进天池边的雪屋里,地上有一摊火,是天韵从裂谷炼狱里引来的,没有柴,全靠燃烧天韵的灵力支撑着。

  实属无奈,天韵虽然有师尊给她的御寒衣,能抵御极寒,但最多只能罩住她一人,此时雪屋里围着一群人,除了九方若谷体质和师尊最像,不怕冷,容雨苍、乌听雨、狄跃毕竟都是普通人,这场雪来势汹汹,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雪地里前几日刚长出来的小雪莲已经完全被雪盖了进去,雪下得又急又大,天韵只好引来裂谷炼狱的火种,生出这堆火来让他们取暖,而她自己,则将御寒衣给了乌听雨。

  乌听雨这些日子瘦削太多,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虽说她刚才故意气了自己,不过既然是师尊爱护的人,她也想学着师尊,对其他人广生爱护之心。

  “我来帮你吧。”容雨苍见天韵以灵力支撑火堆很辛苦,“你教我怎么做。”

  天韵:“没用的,你的灵力烧不起来。”

  乌听雨准备脱御寒衣下来还给天韵,被天韵瞥了一眼。

  她忽然就有些害怕,只好将御寒衣又拢了回去。

  “你怎么现在不怕被师尊误会了?”容雨苍低声说。

  天韵持续往火堆里输入灵力,压低声音,侧身对容雨苍道:“我感觉很不好。”

  容雨苍皱眉,担忧问道:“是不是灵力烧得太多了?”

  天韵:“不是这个问题。是我方才从炼狱引火种时,感觉裂谷炼狱里的火似乎没往昔那么旺了。你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有一大桶冰倒在火堆上,但你又想从火堆里将最后一点火星给找出来。”

  容雨苍露出迷惑的神情:“是不是你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复到当年的水平?”

  天韵摇头:“不是,上次我引火来山煮过汤,当时没有这种感觉。”

  容雨苍:“那就奇怪了,要不要找师尊问问?”

  说到师尊,天韵似乎感应到什么一样,竟莫名觉得心口疼。

  这个时候,雪屋的门突然被什么从外面撞开。

  一大股风雪从门外刮进来。

  “天韵!”雪羚十七惊慌,“跟我出来!”

  不知为何,天韵预感不好的事情发生,雪羚十七那张没心没肺的脸上从来没出现过这么慌张的神情。

  “是不是师尊出事了?!”

  雪羚十七:“还不确定……”

  天韵的灵力突然中断,燃烧的火堆骤然熄灭——

  “师尊出什么事了?!”

  雪屋中所有人都从地上站起来。

  雪羚十七被他们的反应吓了大跳:“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是羚一族长让我来找你,说冥谷的裂谷炼狱出了大动静,让你和它一起去看一眼!”

  容雨苍抢先问:“为什么是羚一让天韵去?师尊呢?”

  前所未有的慌乱突然袭击了天韵,雪羚一有事不找师尊,而来找她,那么师尊现在何处,在做什么?

  还有这场预知之外的雪,雪势凶猛,亦是前所未有。

  雪羚十七:“旧雪大人一个时辰以前去了冥谷,到现在还没回来——”

  剩下它有话没有说完,但它突然闭紧了嘴。

  天韵心里生出极为不安的感觉,雪羚十七为何忽然行为举止如此怪异,它分明没说完,但碍于乌听雨或是狄跃或是容雨苍或是九方在这里,它不能说。

  “我跟你去!”她跨过已经熄灭的火堆。

  容雨苍抓住天韵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天韵:“你不能去,你是木灵根,耐不住冥谷的炼狱之火。”

  这时,站在容雨苍身后的九方若谷低低发出声音:“我和大师姐一起去。”

  九方若谷是纯冰体质,冰火相克,说不定可以耐住冥谷的高温。

  但万一耐不住呢?连师尊对天韵都会有冰遇上火的排斥,天韵不敢拿九方的性命去冒险,若是师尊回来发现九方死掉了,师尊会伤心吧……

  “你留在这里,”天韵说,“我不在的时候,火堆生不起来,但我知道你能扛寒,你用你的菌丝将雪屋包裹起来,别让寒气进来,护着他们几人的性命,等我和师尊回来。”

  九方内心明白天韵只是想让自己留在寒羚山,但他知道天韵所说没错,他的菌丝可以蔓延将整座雪屋与风雪阻隔,他终于

  ·

  “把后面的话说完!”天韵坐在雪羚十七的背上,死死抓住它的两只角。

  风呼呼从她耳畔飞过,大雪落满她的肩膀,迎面扑来的雪花挡住前面的视线,像刀锋割在脸上一样。

  雪羚十七疾速跃过栈桥,迳直从山壁上踩过,抄最近的路线奔向冷殿:“旧雪大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族长尝试以雪寄之术联系大人,却发现雪羚族失去了与旧雪大人之间的联系,现在羚一族长在冷殿召集全体雪羚族,事情一定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快点!”天韵不能再多等哪怕是一刻。

  雪羚十七顶着大风大雪,跑得身影发虚:“已经最快了!马上!”

  一踏入殿门,天韵身上的雪落了厚厚一地。

  她大步流星朝雪羚羊群里走去,从它们分开的空处经过。

  雪羚五老师拖着长须从羊群中走出来:“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往?!”

  天韵以为雪羚族叫自己来是为立刻去冥谷找师尊,没想到却突然被问这样一个威胁意味明显的问题。

  此刻她只关心两个问题:“师尊在哪?为何不去冥谷找师尊?”

  雪羚一从隐身中显露:“在去冥谷之前,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寒羚山册第八卷之冥谷卷中,所载的你这一生功过,其中有什么是不能让旧雪大人见到的?!”

  为何忽然要问这个?

  天韵不明白,它们为何还在关心这个?!

  雪羚一:“天韵,当初我违背雪山将你从冰原渡至寒羚山脚下,希望当时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天韵:“这和师尊此刻身在哪里有什么关系?”

  雪羚五老师:“很有关系!你来一趟库房,打碎了寒羚山册第八卷之冥谷卷,恰好旧雪大人在你之后来取第八卷,由于已被你们打碎,旧雪大人于是问我,倘若想知道关于你的过往,除了查寒羚山册,还能找谁。

  我告诉旧雪大人可以去问冥主争渡,旧雪大人立刻便下山去往冥谷,然后就有了这场大雪!”

  雪羚五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几乎扑上来揪着天韵的衣领,幸好被雪羚一阻止。

  “天韵,”雪羚一不愧为雪羚族族长,神色冷静克制,“旧雪大人是为了查你的过往才去往冥谷,可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整个雪羚族都无法感知到旧雪大人的存在,我们不知旧雪大人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所以在去冥谷之前,我们必须弄清楚旧雪大人为何要去冥谷。”

  什么叫是死是活?!师尊只会活着,不可能死!

  她无法理解雪羚一所说的‘感知不到师尊的存在’,什么叫感知不到存在?师尊就在那里,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她不想让师尊知道自己被冷弦诛心的真相,错了吗?

  就让新雪师尊以为自己是因为杀害谷梁浅才被诛杀,不行吗?

  她能感觉到,新雪师尊对她的爱最早是源于对她上辈子命运的同情,师尊在商风林为她复仇,是不平方家对她的所作所为;

  师尊冰封药圃,是惩罚紫檀打她的主意;

  还有谷梁家,师尊还没对他们下手,但天韵明白,是早晚的事,师尊会替自己正名,会将当年谷梁浅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就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多好,师尊同情她,于是愈发爱护于她,她也能心安理得地被师尊爱护。

  但若师尊知道她真正被诛杀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出身,知道她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雪山认定的脏污不堪之人,师尊还会那么对她吗?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师尊竟然会因此去冥谷追问她的过往。

  冥谷发生了什么?师尊发现她的出身如此不堪,于是恼羞成怒,将冥谷冰封,才有了这场大雪?

  是不是师尊终于发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爱居然全浪费在一株肮脏的彼岸花身上,气得连寒羚山都不想回了?

  怎么办?怎么办?

  天韵害怕,她真的害怕,她的新雪师尊是连寒羚山册上都没记载的人,不属于这个尘世,倘若消失了,她还能去哪里将新雪师尊找回来?

  ·

  雪下得很大,从寒羚山到冰原,再从冰原到凡界,扬扬洒洒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一团接着一团的鹅毛,将大地覆盖了个遍,再也看不清这世间本来的面貌,骤降的温度将所有人逼回屋中,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车辙、脚步全都从这个尘世消失了,仿佛世上一个人都没有。

  “羚一,当年为何你要违背雪山救我?”天韵坐在雪羚一的背上。

  “很多年前,我还是被放逐在冰原上的雪羚三,知道为何我都成为了雪羚三却还会被放逐吗?”

  天韵没回答。

  “因为有一天我遇见一个女子,那女子在夫家受尽折磨,于是投河自尽,但她当时腹中已有胎儿。

  那日恰好是我遇见这个亡灵,按雪山赋予我的直觉,这女子害了她孩儿的性命,入不了天池安息,应当去炼狱做恶鬼,但我却觉得她可怜,所以我将她和胎儿的魂灵一同引去天池,我由此获罪,被放逐冰原。”

  天韵:“她当时知道自己已怀孕吗?”

  雪羚一:“无论她知不知道,这件事错的难道是她吗?我分不清善和恶,分不清好和坏,但是我肯定那个女子不至于沦为恶鬼。

  只是寒羚山律是很无情的,它只认定你做没做坏事,却不去想你做这件事的动机,我一直怀着这种质疑在冰原上流浪,直到那天我遇见你。”

  “我?”

  “六十五年前,你来到冰原。我‘看见’你是不可饶恕之人,可我看不见你犯过任何滔天之过,甚至你的手上没有染血,你的一生清白无奇,但雪山却对你发难。

  于是我违背雪山将你从雪崩中救出来,渡至寒羚山脚下。你说你想拜旧雪大人为师,但我知道旧雪大人不可能收你为徒,我一直在等,等你被大人赶出来。过了半载,我忽然听说,旧雪大人竟收你为首徒。那是

  天韵:“所以你认为我不该成为雪山不可饶恕之人?”

  雪羚一:“后来的事我不敢断定,但是至少在你上山拜师的那一年,你不该是罪人。”

  新雪师尊她也会这么认为吗……?

  她会认为是雪山的错,而不是出身的错吗?

  雪羚一:“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你要毁掉寒羚山册第八卷,上面究竟记载了什么,是你不敢让旧雪大人看到,但旧雪大人宁可造访冥谷也要知道的?”

  远无边际的雪地里,只有散发淡蓝色光芒的雪羚一驮着天韵奔跑,周遭风雪飞快从身后退去,天地一片寂静,只有天韵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风雪中如遥远飘渺的鼓声,一下,一下……

  天韵倾身抱住雪羚一的脖子,将脸贴在上面,“羚一,我这一生得到的太少,所以总是害怕。但其实,我应该相信她的,我应该知道,她不是旧雪,她和旧雪不一样,她永远不会惩罚我的出身……”

  雪羚一:“出身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错。”

  天韵:“是啊……”

  雪羚一:“所以寒羚山册第八卷上记载了你的出身,并且将你的出身认定为你的原罪吗?”

  天韵没有回答,到了这时,她已不必再回答。

  雪羚一:“果然,当年雪山对你发难,是因为你的出身。这是雪山的错,不是你的错。但你现在能渡过冰原,说明雪山不再认为你身负罪孽,这是雪山改变了对你的审判吗?”

  倘若雪山能纠正对一个人的审判,意味着寒羚山律也会有动摇的那一天。

  或许它的夙愿终有实现的那一日。

  它的眼里怀着期待。

  “不是,”天韵却说,“是这条罪已经被罚过了。五十年前,冷弦诛心,罚的是我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