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雪将雪羚五唤进来:“寒羚山册第八卷的内容你可曾看过?”

  雪羚五看见地上那堆碎片, 脑子一下子就嗡了:“哎哟,这群混蛋,就知道她们鬼鬼祟祟干不了好事。”

  它心疼地将冰块拢进怀里, 长长的胡须将碎片完全覆盖在下面, “这修复下来至少要三个月, 哎。”

  “哦, 内容?”它忽然反应过来, “回禀旧雪大人, 第八卷所载生灵一生功过,她们打碎的这一册独属于冥谷, 只有本人可以查看本人的功过, 当然还有旧雪大人可以查看,至于我, 没看过,也看不了。”

  尹新雪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天韵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内容,但是认为这个内容不能被师尊看见,于是故意让容雨苍将冰简打碎?

  可是什么内容不能让旧雪看见呢?

  还有,天韵怎么会忽然想到来查看寒羚山册第八卷?

  “关于天韵的过往, 如果我想知道, 除了查寒羚山册,还能向谁问?”尹新雪问道。

  雪羚五是雪羚族年纪最长的羚羊,知识也属它最渊博, 如果连它也不知道, 估计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天韵啊, ”雪羚五眯着眼睛思考,“如果连寒羚山册都没记载, 那就只有一个人会知道了。”

  “谁?”

  “冥主争渡。”

  ·

  “旧雪大人第三次造访冥谷,实属冥谷大幸。”争渡坐在一块巨大黑色岩石上,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的烟杆,一看就是从凡界哪个摊子上买的——也可能是抢的。

  “不过旧雪大人最近的名声可不好,几个月前才灭了方家满门,前日又冰封了药圃,听说昨日谷梁家几位家主差点儿死在冰原的雪崩之下,眼下可没谁敢迎接旧雪大人上门作客,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是想冰封我冥谷呀,还是想扑灭冥谷炼狱的烈火呀?”

  尹新雪:“说完了?”

  争渡:“……说完了。”

  尹新雪:“我来请教你一件关于天韵的事。”

  听到天韵,争渡一下子坐直了,烟杆整齐地摆在腿上,“大人请说。”

  尹新雪:“天韵去寒羚山之前,在冥谷可曾杀过人?”

  争渡脸色瞬间变黑:“杀人?冥谷只有恶鬼,没有人,如何能杀人?!”

  “那么你可知为何天韵经过冰原时会遭到雪山发难?”

  “发难!”争渡尾音惊讶得变了调,“不是只有雪山不可饶恕之人才会遭到雪山发难么?本座手上血腥无数,无法渡过冰原,本座心服口服。天韵却从未沾染过血腥,她是干净的!”

  尹新雪:“所以你并不知道天韵为何会成为雪山不可饶恕之人?”

  争渡:“如果雪山认为天韵是不可饶恕之人,那么我敢肯定的是,雪山本身是不可饶恕的。”

  尹新雪没有答话。

  但在她内心,她赞同争渡所说的这句话。

  虽然她没有看过寒羚山册第八卷,不知道天韵为何被认定为不可饶恕之人,但她肯定的是,天韵是干净的,而雪山,并不一定总是对的。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尹新雪临走前说。

  争渡拿起手里的烟杆,正反瞧了瞧,“上次被旧雪大人从山上赶下来,只来得及见到天韵的尸体,当时曾想过带恶鬼攻上寒羚,将天韵的尸体给抢回来,可是后来想了想,兴许天韵就愿意留在寒羚山呢,她一向是这样,但凡认定了一个人,无论仇恨还是爱慕,永远就是那一个人。无论爱恨,都是极致。”

  尹新雪听天韵提过,说争渡曾在天竹面前说,倘若天韵还活着,肯定最喜欢的人会是他。

  当时尹新雪还觉得争渡这人盲目自信,此刻却觉得是不是天韵吹牛了?争渡这看得很开嘛。

  “当然,这还是因为本座宽宏大量,”争渡仰起头道,“不忍见凡界因冥谷与寒羚开战而遭祸乱,免得白白往天韵身上增添罪孽,旧雪大人不必感激本座的,本座一向如此心善。”

  尹新雪:“……”

  没有人感激你,真的。

  冥谷四处黑气弥漫,连岩石也都是黑色的,除了地上的黄沙蔓延向无穷的风沙里去,多余一抹颜色都没有。

  这就是天韵长大的地方。

  争渡:“来都来了,本座这个东道主可以带旧雪大人四处逛一逛。”

  尹新雪没有拒绝,她也想看看天韵生长之处,还有天韵与旧雪初见的那条黄沙道旁。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尹新雪似乎觉得眼前被什么东西遮住,阻挡了视线,仔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就像黄昏傍晚时的光线,看得见却看不清,仿佛总有一层薄薄的纱隔在眼前。

  “这是冥谷独有的葬气。”争渡说。

  葬气,其实就是死气,由恶鬼携带而来,能够深入冥谷的地里,导致寸草不生。

  尹新雪意识到什么,“天韵当年身上的葬气是不是很重?”

  争渡:“那是当然,她在冥谷生长不知多少年,烟熏火燎的,必然会身负葬气。”

  尹新雪奇怪——天韵现在身上没有葬气。

  天竹身上没有还可以解释,毕竟不是同一具躯体,但为什么天韵身上也没有?

  天韵并没有像谷梁浅那样用洛藕重新塑造身体,按理说既然魂灵和躯体都是以前的,葬气就应该还在才对。

  争渡:“旧雪大人这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尹新雪:“……”

  葬气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而且重生以来的天韵每一次上寒羚山都很顺利,雪山没有对她发难,就是说重生之后她已经不再是不可饶恕之人,这意味着天韵身上已不再背负罪过。

  寒羚山律有一条是‘一罪不二罚’,尹新雪还给天韵讲过,比如说,天韵偷盗洛藕,故此要受蚀骨钉之刑,那么当刑罚结束后,雪山便不能再第二次追究她的偷盗之罪。

  既然天韵身上没有罪过,也就说明所有她该受的刑罚都已经受过。

  天韵在上寒羚山之前还是不可饶恕之人,那么从她上山到死的这段时间里,还受过什么刑罚是足以抵消她的‘罪过’呢?

  不知不觉,尹新雪已随争渡来到冥谷著名景点——裂谷炼狱。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尹新雪感到身上不太舒服,就像天韵给她端来的热汤一样,但比热汤的不适感要严重许多倍,从裂开的沟壑中吹上来的风也是炙烈的,暴虐的岩浆在谷中翻滚,恶鬼张着恶心的血口鬼哭狼嚎。

  尹新雪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到了离崖边还剩十来米的时候,终于无法再往前行哪怕是一步。

  她在这里站定脚步,思绪仍在发散。

  溯灵法咒在天韵体内穿梭时,尹新雪只看见天韵曾受过蚀骨钉之刑,以及被冷弦诛心而死。

  蚀骨钉之刑抵的是偷盗洛藕之罪,冷弦诛心抵的是杀害谷梁浅之罪。

  等等——

  谷梁浅不是天韵杀的。

  是天韵收留谷梁浅的魂灵在体内,结果谷梁浅不肯回归自己的肉身,才导致谷梁浅肉身衰竭而死。

  是谷梁浅咎由自取,和天韵无关。

  旧雪是寒羚山的审判者,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一个答案已然到了尹新雪的嘴边。

  很显然了——

  她早该想到的。

  冷弦诛心抵的不是杀害谷梁浅之罪,而是天韵从山外带上寒羚山的那桩罪!

  可那桩罪是什么?

  在上寒羚山之前,天韵身上还可能会有什么大罪?

  尹新雪没察觉自己额角已沁出几颗晶莹的汗珠。

  炼狱吹上来的风太烫了。

  还可能会有什么大罪呢?

  还能有什么大罪呢?

  忽然尹新雪抬起头,感觉眼前视线再次像被黑纱蒙住般模糊,她知道了——

  葬气!

  重生后的天韵身上没有葬气!

  没错,就是这样。

  天韵出身冥谷,身负葬气,所以被雪山认定为脏污之人,雪山不肯接纳她,于是对她发难,或许寒羚山册对天韵身上这桩‘大罪’的描述就是和葬气或是冥谷出身有关,而雪山对身怀大罪之人的惩罚是诛杀。

  所以在天韵受到冷弦诛心的惩罚后,她身上的罪过就清了。

  至于天韵身上的葬气……

  尹新雪掏出那枚她从天韵手里收缴来的天竹发簪,几枚绿色的叶子中间攒着一团红色的小果,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枚发簪,谁能想到其中的剧毒能毒死大半个修真界呢?

  然而尹新雪曾经查过百草图鉴,天竹草本身有毒,但毒性并不太强,唯有天韵投生的这一株毒性最甚,到了几乎没有克星的程度,可是毒性不会凭空而来,就像葬气不会凭空消失一样。

  所以——

  是葬气在天竹草内积淀,日沉月累,成了无解的天竹草剧毒!

  而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旧雪。

  她明知天韵身负‘大罪’,却还是违背雪山,收了天韵为徒。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唯一能抵消这桩大罪的惩罚就是杀掉天韵,但她还是收了天韵。

  难道她收天韵为徒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了天韵?

  后来,旧雪明知天韵没有杀谷梁浅,却还是对天韵施以诛杀之刑,可旧雪是寒羚山的审判者啊,即使她要依照寒羚山律诛杀天韵,也应该向世人公布谷梁浅之死的真相,而不是让天韵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

  而旧雪在谷梁浅之事上的隐瞒,正是导致之后一系列悲剧的源头。

  不知是不是阴差阳错,天韵的魂灵去到了药圃,托生在一株天竹草上,浑身葬气积淀成了毒素,而按照原着,天竹之毒最终会毁掉整座雪山,毁掉雪羚族,毁掉旧雪,毁掉几乎整个修真界。

  如此说来,旧雪也是咎由自取。

  是旧雪亲手将天韵送上死路。

  也是旧雪亲自将她自己送上了一条绝路。

  这时突然一阵疾风刮来,身后黑气嘶吼,席卷而来,犹如末世将临。

  凭借多年的穿书经验,尹新雪意识到危机骤降,只是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争渡也根本不给她时间反应。

  动手之人必定修为极高,且修的是邪魔外道。

  冥主本就是无人能敌的高手,尹新雪又一直在思考天韵的事,加上此处距离炼狱极近,酷热的温度令尹新雪头脑无法顾及更多旁的事,还有那葬气,总是若有若无地在眼前蒙着。

  于是,下一个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尹新雪被争渡的偷袭击中心脏的位置。

  她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在她身后,是冥谷的炼狱。

  恶鬼在岩浆中张着恶心的血口嘶吼。

  这一刻,尹新雪的心跳反而平静下来了……

  又或者,她的心脏已经被争渡给击碎了。

  她像一片落叶往炼狱里飘去。

  只要碰到滚烫的岩浆,落叶便会燃烧,消失,连‘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资格都没有……

  争渡飞至炼狱上空,一团黑气将他的神情笼罩在阴影中,他嘴角向上勾起,阴冷的笑容中是得意。

  “天韵,我终于替你报了冷弦诛心之仇。旧雪大人,当年本座就说过,我要寒羚山为天韵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