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天韵叫住此人, 他竟敢擅自闯入她的雪屋。

  狄跃来之前已经知道会在此处遇见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而且据说是个长得极美的姑娘,他虽对美色没有研究, 但心里还是不自禁有了期待, 至少也该有小雪那个模样才能称得上美。

  听到声音, 他脑海中不禁对来人的轮廓有了一个模糊的想像。

  然而, 当他转过身来, 却发现, 是自己的想像太局限了。

  他早该想到的,能被旧雪大人称之为漂亮的姑娘, 自然不会是修真界中轻易能得见的容貌。

  天韵认出他来, 但对他这么盯着自己很不舒服。

  而且他上次来天池偷洛藕被雪羚羊逮了个正着,怎么又来了!

  “你, 出来,不许入内。”她坚冷道。

  从狄跃的视角看, 天韵穿的并不算是一件红衣,她肩上披着一件浅白长裘,白色毛领软软拂过她的双颊,底下露出她原本的红衣衣边, 更显得她脸色比寻常女孩红润许多, 眼角似嗔似怒,隐隐透出几分妖冶,她自雪地里走来, 就仿佛一缕轻薄的火抵着地面而来, 又仿佛从一团火焰中开出一朵漂亮的红花。

  天韵将篮子扔在身后, 手里拎着一个冰制短锄,有一刻她感觉自己拿着锄头要将狄跃的脑门敲碎。

  “愣着做什么, 让你出来,不许进我的屋子,听不见吗?”

  狄跃拱手行礼:“旧雪大人命我来此受过。”

  “师尊让你来的?”

  “旧雪大人乃您师尊?”狄跃眼中出现一丝狐疑。

  旧雪大人的弟子他都见过,九方若谷和天竹,从没听说有这样一位红衣姑娘。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方才初见这红衣美人时脑中一闪而过的想像提醒了他,火焰中开出的红花,岂非正是传说中五十年前被旧雪大人诛杀的那位冥谷彼岸之花——天韵?

  “您是那位天韵前辈?”狄跃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小孩子见了传闻里的大英雄时的那种肃然起敬。

  这小伙子眼睛倒是尖,天韵没想到他竟立刻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正是天韵。”

  天韵瞅了他一眼,没多理他,将锄头往雪屋门前的架子上一搭,推开门,将狄跃关在外面。

  狄跃:“……”

  狄跃去将雪地里天韵落下的篮子提起来,只见里面是许多颗白色圆滚滚如珍珠般的雪莲种子。

  他暗道,不知她在这里种了多久,听说五十年前她便被诛杀了,原来竟然没死,只是被关押在天池种雪莲。

  果然世人皆传的旧雪大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冷心如铁的人。

  他将篮子放上门口的架子,便去敲门:“天韵前辈,旧雪大人让我与你一同种雪莲。”

  门里传来天韵的声音:“不需要,我自己受罚,不需要人帮。”

  狄跃:“……我并非来帮你,我也是受罚,你三千,我二千。”

  厚重的冰雪坍塌声,雪块从屋顶簌簌落下——

  门开了。

  天韵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同是偷盗洛藕,凭什么我三千,你二千?”

  狄跃:“……兴许是您偷到了,我却没偷到。”

  等等,天韵前辈怎知他偷盗洛藕?难道那日他来偷洛藕时,天韵前辈也在附近?

  “进来吧。”天韵让开一条缝。

  狄跃犹豫片刻,踏门而入。

  雪屋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许多,没有多的点缀,厚重的雪砖纹路就是装饰,分里外两间屋子,天韵让他坐的地方是外间,一张冰案,几张坐垫,靠近门的架子上搭着新脱下的裘衣。

  因此他此刻才真正见识到所谓的一袭红衣。

  不过他年纪尚轻,对美色并不太懂,只是觉得好看。

  他此刻有更关心的事:“天韵前辈,您可知如何让天池中安息的魂灵感觉到我的存在?”

  “怎么?嫌我一个人迎接你不够,要把天池里的魂灵叫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狄跃:“……”

  “没有办法。”天韵并不多调侃他,很快就给他正经解释,“魂灵既已安息,便不可能被召出。”

  狄跃猜到会这样,不免有些失落:“没关系,我知道她会感觉到我。”

  “她?”天韵刚打开一卷冰简,手微微顿了一下,“她是谁?”

  狄跃:“家那里认识的一位姐姐,前不久不幸亡故。”

  天韵继续将冰简打开,随口问道:“你喜欢她?”

  狄跃:“姐弟之谊而已。”

  “噢。”天韵不再讲话,开始看手中的冰简。

  过了会儿,她放下冰简,似乎想到什么,于是问道:“你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姐姐姓尹,名新雪,我总是管她叫小雪。”

  天韵:“????!!!”

  狄跃见这位天韵前辈忽然色变,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你姐姐叫尹新雪?!”

  “我姐姐是叫尹新雪。”狄跃道。

  旧雪大人说的,那还能有错?

  “你姐姐何时亡故的?”

  “在我来天池盗洛藕之前的半个月前。”

  “那就是一个月前?”

  “是。”

  太巧合了,这对于天韵来说太巧合了。

  巧合得像是师尊故意将狄跃送来她这里,故意对她说出尹新雪这个名字。

  但是天韵了解这个狄跃。

  之前在逆舟堂,她还是天竹的时候,天韵曾与狄跃做过半个月同窗,这少年平时一身玄衣,一柄黑色短刀从不离身,好锄强扶弱,见不得其他人受欺负,每次必挺身而出,不大会说假话。

  就连偷盗洛藕被擒,他也没有否认。

  或者这真的是个巧合?或者那赋语蝶真的不属于师尊,真的只是雪羚十七抓错了?!

  天韵盯着狄跃的脸打量半晌,人心复杂,难保狄跃不会被胁迫或是被诱惑而来骗自己。

  “你姐姐生前可有放不下的东西?”天韵试探。

  “有。”狄跃道。

  “是什么?”

  “长杀峰的老松下,我与姐姐一起种下几株马缨花,来寒羚山求道之前,曾托付姐姐帮我照看。”

  天韵闭眼思索,马缨花,那是什么花?什么颜色?

  “你姐姐临终前可有留下遗言?”天韵问道。

  狄跃:“姐姐临终时我并不在身边,不过我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山中红花绿树。”

  红花……

  今生一场红花梦,来生还做护花人。

  恍恍惚惚间,天韵似乎终于明白了……

  原来真的有一个叫尹新雪的人,只是与她,与师尊都没有关系。

  她如何会愚蠢到以为世上只有她一朵红花。

  护花人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人家要护的,其实是凡界的马缨花。

  原来一切与她无关。

  仿佛一桶凉水从百米高空落下,将天韵整个人淋得毫无希望,还将她狠狠拍回现实。

  她究竟在怀疑什么。

  仅仅是一个与师尊毫不相干的名字而已,她居然就能联想得那么远!

  师尊就是师尊,就算与以前有所不同,她也不该怀疑师尊是被人冒名顶替了啊!

  只是自己脑子里一个不切实际的错觉,她竟然会产生这么荒唐的念头,师尊可是雪山唯一的神女,怎可能有人能取而代之?!

  大概在师尊面前活得太卑微,卑微得已经习惯卑微,如今师尊对她好一点,她便怀疑师尊是不是真的师尊,太可笑了,难道她不配师尊对她好一些么!

  ·

  系统:【检测到主角心跳值在一阵快速的起伏之后,已趋于正常,想必已接受你的糊弄。】

  此时,尹新雪坐在南濛的一处茶楼,二楼扶栏临水,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见乌篷船中游来行往的人,眼下凡界已入了秋,水中落叶漂流,从水面吹来的秋风带着丝丝凉意。

  只是这凉意对尹新雪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寒羚山随便一阵风都可以将这乌篷船全掀翻。

  尹新雪:“当然,天韵本就没有实质的证据,她不信也得信。”

  系统:【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告诉狄跃的临终之言与实际的临终之言并不相同?】

  尹新雪将手里嗅冷了的茶放下去,“鹧鸪临终时,狄跃并不在身旁,所以他不可能知道鹧鸪的临终之言,假如狄跃在天韵面前将那十四个字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以天韵此刻的心情,她必定会怀疑一切是我故意为之,反而会弄巧成拙。

  但若狄跃只是说出‘红花’二字,而不提其他,天韵自然就会将红花、尹新雪与小雪联系在一起,反倒不会产生过多怀疑。”

  系统:【睿智。不得不说,主角被你拿捏得太死了。】

  尹新雪望着楼外秋风乍起,无声地叹了声气。

  凡界的冬天马上也要来了。

  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真的瞒不住了,不知天韵对她的心情会变得如何呢……

  尹新雪面前是一张曲水桌,曲曲折折的水道中漂荡着几盏茶。

  旁人眼里,她只是来茶楼饮茶,但在那眼尖的店主人眼中,他瞧着这位客人与别的不同,她只端起来闻,闻冷了又放下,再重新倒上一杯,如此反反覆覆,却是一点都没入口。

  难道是店里的茶令她不满意?

  店主人想上前询问两句,但感觉那桌的气氛怪异,故不敢靠近。

  只能远远盯着。

  与她同来的还有两位客人,一个小小瘦瘦的,从进店起一句话都没说,像只蘑菇似地缩在座位里。

  另一个姑娘看起来倒是大方,但是也一句话都不说。

  店里不会是来了三个哑巴吧……

  登登登——

  楼梯上的木板有规律地摇晃起来,一个男人走了上来。

  这人是南濛唯一的修真世家——乌篷家的家主,乌庭竹。店主人自然是认识,连忙招呼了上去。

  但谁曾想,这客人刚上得楼梯,目光倏然捕捉到临窗那一桌,立刻二话不说,就想往楼下走。

  店主人嘴巴都没来得及张开,客人就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这时,临窗那桌中看起来更成熟的那名女子站了起来,声音款款:“乌篷家主,不来喝杯茶?”

  乌篷家通常来说是不会掺和修真界的事,在商风林之事闹开之后,乌庭竹便躲了起来。

  好容易今日出来放风,怎么就这么巧,遇上了旧雪大人。

  然而他还不等下楼,就被自己的亲闺女给堵了回来。

  乌听雨站在楼梯下,盯着她阿爹:“阿爹,旧雪大人找你。”

  乌庭竹:“……”

  乌庭竹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慢慢走回楼上。

  “旧雪大人,您如何又来凡界了?这回是想灭哪家?”乌庭竹一脸堆笑。

  尹新雪道:“猜猜看。”

  “旧雪大人怎么同在下开起玩笑了?”乌庭竹欲盖弥彰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嘴角始终笑得勉强。

  乌听雨:“阿爹,您别笑,笑起来太丑了。”

  乌庭竹:“……”

  尹新雪:“乌篷家主,我知道你能预知得到,否则不会躲我这么久。”

  乌庭竹见躲不过去,只好放弃:“旧雪大人,在下知道您想让我帮您预知什么,您不就是想知道,谷梁护倘若被放回谷梁家,会不会将谷梁浅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么?”

  尹新雪:“没错。”

  乌庭竹:“大人,在下可以回答您,会的,谷梁护会。然后谷梁家会聚集在冰原外要求您释放谷梁浅,接着您会与谷梁家发生冲突,再然后,冥主争渡会掺合进来,这件事就会演变成修真世家、冥谷、寒羚山的三方之争,再紧接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排斥力量会使您身受重伤,您的某个弟子为了救您,会引来冥谷炼狱之火,却没曾想,烈火焚山,这火不仅将谷梁家烧成灰烬,还将寒羚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殆尽,因此这名弟子将成为雪山不可饶恕之人。

  这名弟子曾经向雪山立过大誓,所以,与此同时,会有一道天劫自天池中飞出,欲将其诛杀。您为了救她,替她挡了天劫,不幸殒命。”

  尹新雪:“……”

  失敬失敬,这预知能力,不去当编剧都可惜了。

  乌庭竹:“旧雪大人,您就算知道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您知道了,事情还是一样会发生,早晚而已。

  这就是为何在下一直躲着不问世事的原因,通晓结局却无力改变,还不如做个自在的旁观者。”

  九方若谷和乌听雨已经被乌庭竹的预知给吓傻了。

  容雨苍紧紧盯着尹新雪,似乎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但尹新雪也只是沉默。

  乌庭竹拿起茶托,往曲水流觞桌的水中一挡,水便包裹着茶托从两端缝隙间流淌,“旧雪大人,世事正如流水,逝者如斯,即使您能阻止身处流水中的某些人,却挡不住命运。”

  尹新雪不动声色道:“乌篷家主可知你所谓的命运,其实只是另一个人笔下之作?”

  乌庭竹:“自然,皆为上天之作。”

  尹新雪意味深长地凝视他,摇了摇头,没反驳他。

  乌庭竹:“总之,旧雪大人,在下的预知从来不会出错,今日不管您放不放谷梁护回家,谷梁家早晚都会知道谷梁浅还活着的事,您改变不了的。”

  尹新雪缓缓抬眼:“你错了。”

  乌庭竹:“唔?”

  尹新雪:“谷梁浅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