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雪羚十七龇牙咧嘴, 来势汹汹,迳直越过门槛,竟就朝着天韵扑来。

  雪羚一和雪羚五反应不及, 拦不住十七。尹新雪忍着被天韵靠近的刺痛, 一时无法分出力气。

  其距离之近, 速度之快, 按理说天韵绝无任何可能避开。

  尹新雪着急之中, 却也无计可施。

  可是就在这时, 天韵侧身一偏,蓄力而来的雪羚十七转不及方向, 撞了个空!

  天韵趁它不觉, 不知何时已绕到它身后,在它屁股上蹭了一脚, 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瞧着它。

  尹新雪见此情景,想到此刻的天韵已重归彼岸花, 修为高深,雪羚十七不会是她的对手,看来方才是多余担心了,只得叮嘱天韵一句:“下手注意分寸, 不要伤到它。”

  “旧雪大人, 不许您瞧不起我!”雪羚十七愤道。

  发现天韵躲到自己身后,雪羚十七立即掉头,又一次朝着天韵冲过来。

  雪羚五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 连忙朝着殿内喊:“诶诶, 山中不可随意暴力!”

  天韵丝毫不乱, 情绪比起之前要稳得多,果然天竹草无法承载天韵过于澎湃的魂灵, 此时重回彼岸花,明显魂灵和身体完全契合,不存在暴走的迹象,气质上出落着几分傲然之意。

  “小十七,”天韵笑道,“火是我放的,但你也不至于咬我吧?”

  雪羚十七无法近天韵的身,在外围攻击半晌,却仍连天韵的衣角都没碰到。

  它一壁不懈地发动灵流攻击,一壁喊着:“本十七今日不咬死你,誓不罢休!”

  尹新雪感到奇怪,只是烧了间屋子,雪羚十七为何这般气冲?

  它什么时候正义感这么足了?

  天韵像逗它玩似的,被雪羚十七追着在殿内绕了几个大圈,才忽然在尹新雪背后藏了起来。

  雪羚十七不敢冒进,只能站在原地骂骂咧咧:“有本事你别躲你师尊背后!”

  天韵从尹新雪背后冒出个头,笑道:“有本事你也躲你师尊背后。”

  这话不知哪里竟点燃了雪羚十七,只见它通身萤光愈发明亮,竟隐约显露出震怒之势:

  “你居然有脸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我已经没有师长了!!”

  天韵微微一愣。

  尹新雪瞳孔轻缩,想起书里之前提过的一句,雪羚十七从小脾性与寻常羚羊不同,顽皮桀骜,后来为了磨它的性子,于是将它送去天池,交由族中最慈爱的雪羚二教导。

  数十年后,雪羚十七成年,遂被指派去了凡界引渡亡灵。这之后,天韵上了山,做了十五载旧雪首徒,因偷盗洛藕被处以蚀骨钉之刑。

  偷盗洛藕事件中被处罚的不止天韵一个人,还有雪羚二。

  因看守不力,被旧雪永久流放冰原,从此失去了雪羚族的身份。

  天韵却不知这一层联系,她蹲在尹新雪身后,尹新雪听见她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师尊?”

  尹新雪闭上眼,轻声道:“去冰原吧,去见十七的师长,你自会明白。”

  雪羚十七:“她怎么有脸去见我的师长?!”

  天韵:“我到底如何得罪你了?”

  尹新雪打住他们,吩咐雪羚一跟在他们身边,陪他们一同去冰原。

  天韵离开后,尹新雪才再次觉得压迫在她周身的痛感有所减轻,取而代之是久久不断的担忧。

  倘若她一直对天韵存在这种排斥反应,那么之后的师徒相处中,难道她要始终和天韵保持距离吗?

  忽然她想到,过去旧雪对天韵那么冷淡,难道正是由于这一层原因?

  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念头。

  旧雪何止是对天韵冷淡,对容雨苍,对九方蘑菇,她都是一样的冷漠。

  有没有这种排斥反应,想必都差不多。

  ·

  冰原广袤无际,一轮明亮的月吊在远方的夜空,冰面上奔逐着许多只散发光芒的雪羚羊,夜晚静谧,苍穹如洗,无数的亡灵从凡界被引渡而来,静静地,丧失了呼吸,迷茫地被引往天池,等待归寂。

  距离雪羚二被放逐已过去近五十载。

  五十轮春秋交迭,一万八千多次的日升月落,它就寂寞地等在冰原上,它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对它来说,它已被雪山放逐,已被雪羚族群除名,无处可去,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师长!”雪羚十七扑进雪羚二怀里。

  雪羚二苍老的银须被风吹得凌乱,看着突然撞进怀里的十七,它先是怔了一怔,才讷讷道:“你怎么来了?”

  雪羚十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是旧雪大人允我来的。”

  “旧雪大人?”雪羚二眼底有一道亮光划过,“旧雪大人要赦免我了?”

  这时,它的目光终于落在随后而来的天韵身上。

  视线相接之时,雪羚二将雪羚十七从怀里推开,兀自走上前,一言不发,却胜过千万控诉。

  天韵记得,当她第一次去到天池,遇见负责看守天池的雪羚二时,雪羚二从天池水中捞来几枚灵果送给她作见面礼物,那之后,天韵便经常来看雪羚二,也不干什么,就是陪它坐着,聊聊山中之事。

  一晃五十年过去,天韵之明艳不减当年,而雪羚二却肉眼可见地老了,露出老态龙钟的模样。

  这一切皆因自己偷盗洛藕而起。

  天韵不知如何面对它,直到它走到近前,天韵才赧然开口道:“对不起。”

  雪羚二视线空洞而苍白,内心诸多不平:“连你都可以被赦免,为何我还没被赦免?”

  天韵:“我去求师尊,让她赦免你。”

  雪羚十七从后面跑上来,“你何必拿你师尊作人情,即使旧雪大人真赦免了师长,那也是旧雪大人的仁慈,与你有何干系!而且,旧雪大人心如冷铁,绝不会赦免师长。”

  天韵没理会它,丢下它们就跑了。

  等她再次回来时,雪羚二的目光殷切期待,虽未发一词,却已道明心内所想。

  雪羚十七迎了上来,“如何?旧雪大人怎么说?”

  天韵远远看向雪羚二:“师尊说你可以回山……”

  雪羚十七:“太好了!”

  雪羚二却没立刻高兴,“但是?”

  “但是,”天韵说,“无法恢复你雪羚族的身份。”

  雪羚十七不解地问雪羚一:“族长,为何不能恢复我师长的身份?”

  雪羚一:“十七,你先静下来。我们雪羚羊族的身份,是通过在每五十年一次的逐羚雪寄大会上确立的,按照竞赛名次依次给雪羚羊命名。

  五十年前那一次,竞赛已角逐出一名雪羚二。而你师长由于被逐而未能参与,所以它没有身份可以恢复,除非它能在下一届逐羚雪寄大会上重新取得第二名。”

  雪羚二没有讲话。

  连雪羚十七也陷入沉默。

  天韵背过身,望着平阔的冰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雪羚二才说:“我已年迈,又被放逐这么久,早已没了昔年的敏锐,离下一届逐羚雪寄大会只剩下四个月,哎……想必我这辈子都只能做一只被放逐的雪羚了……”

  ……

  雪羚十七留在冰原,还想再陪雪羚二呆一会儿。

  雪羚一跟着天韵返回山里,一路上没有交谈。

  直到走到冷殿前,雪羚一忽然拦在天韵离开的方向上:“你答应了你师尊什么?”

  天韵眉色一动,“你知道?”

  雪羚一:“雪羚羊族肩负守护寒羚山、引渡亡灵之责,一般来说,被逐出族的雪羚羊便被永久剥夺了参加逐羚雪寄大会的资格。你方才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知道,你一定付出了什么,或者即将付出什么。”

  “也没什么,”天韵轻轻一笑,眉眼间笼着花的红雾,“就是我必须去天池栽种三千株雪莲,其间要负责天池的看守之责,不得离开半步。”

  “原来如此。”雪羚一沉吟片刻,又道,“三千株并不算多,至多一年便能栽完。你主动承担这个罪罚,让雪羚二得空能去参加逐羚雪寄大会,此举做得恰当。”

  “不是我主动承担的。”天韵奇道,“是师尊说,此事由我而起,该由我承担。”

  雪羚一露出不解的神色,“不会吧?当年雪羚三也是被放逐冰原,你代它向你师尊求情的时候,你还记得你师尊怎么说的?她说各人皆有自己的因果,不可由他人代之。”

  天韵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雪羚一:“你怎会知道这件事?我过去在山上从未见过你。”

  雪羚一微愣,“你不认识我了?”

  天韵:“我应该认识你?”

  雪羚一眼睛一亮:“你竟没认出我,天韵,当年你来雪山拜师,经过冰原时碰上雪山发难,是我救了你啊!”

  天韵大惊:“你是雪羚三?!!”

  “嗯,我曾是被放逐的雪羚三,五十年前你被诛杀的那场逐羚雪寄大会上,我获得了第一名,成了雪羚族族长,被赐名‘雪羚一’,从此跟在旧雪大人身旁,五十年了,五十年了啊,天韵!”

  两行浅泪从天韵下眼睑落下,“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雪羚一:“我也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天韵,可是你回来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的?旧雪大人为何没有像诛杀谷梁浅那样再次诛杀于你?”

  “是师尊救了我。”

  “旧雪大人救了你?”

  “前不久,师尊去药圃,将重生为天竹草的我带上山……”

  “等一下,”雪羚一想到什么,打断她,“你说你重生为天竹草?”

  “对啊。”

  雪羚一追问:“可是药圃东南角落篱笆旁的那株天竹草?”

  “正是。”

  雪羚一陷入沉思。

  天韵:“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雪羚一:“这不可能呐,五十年前,是我将一团混沌的魂灵送去药圃,当时旧雪大人吩咐的是,此乃误入寒羚的草木魂,由于原身被毁,所以需要一株无主且厚重的草来接纳它,大人并未说那团魂灵是你。”

  天韵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师尊待我一向很好的,不是么?”

  雪羚一不解:“你说你是天竹,我承认旧雪大人待天竹确是不错,可我却听说,昔年旧雪大人待彼岸花可不怎么样,即使后来我当了雪羚一,也从未听过旧雪大人提你半句,你如何觉得你师尊待你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师尊待我好,就够了。”

  雪羚一不再纠结这件事,“你现在要去何处?”

  “先去饮冰殿同师尊道别,然后去天池。”

  ·

  与雪羚一分开后,天韵晃着晃着晃到了饮冰殿门口。

  “来了就进来,在门口待着做什么?”尹新雪现在根本不需要用灵力感应天韵的位置,只要天韵出现在她附近,她身上便会出现刺痛,其灵敏度堪比雷达。

  天韵推门而入,“师尊,我要走了。”

  尹新雪:“嗯。”

  “我真的要走了。”

  “嗯。”

  “我去天池种雪莲了。”

  “嗯。”

  “一年都见不到师尊了。”

  “嗯。”

  “那我真的走了。”

  “等等。”

  天韵立刻停下动作,“是,师尊,我等着。”

  尹新雪:“……天池冷,你带件衣裳。”

  天韵失落:“哦。”

  她这一声‘哦’真是又勉强又心酸,尹新雪感到好笑,连身上的刺痛都轻了几分,“要不这样,等仲秋过了你再去,去东山玩几日吧,你不是还想尝尝雪花馅的月饼么?”

  天韵眼睛一亮:“好!”

  转而她神情又变得有几分委屈,“可是师尊,我的住处烧了,今晚没地方落脚。”

  “去找九方,你是他大师姐,他不会赶你走的。”

  “不行啊师尊,男女有别。”

  “那就去找容雨苍。”

  “也不行啊师尊,她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不要和她在一起。”

  尹新雪语塞,“难不成你对为师便没非分之想么?”

  天韵唔了声,眼神飘忽地往旁边扫去,“一点点吧。”

  “一点点?”

  “嗯,一点点。”天韵不敢直视尹新雪的眼睛,“只是一点点而已。”

  尹新雪轻笑:“为师不信。”

  系统:【我也不信。】

  天韵内心:‘我自己也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