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天韵毒伤九方已经过去八日, 紫檀说过，至多十日，若再救不回蘑菇, 便是回天乏术。
尹新雪知道容雨苍的血能解天竹草毒, 但那日她让容雨苍来见九方, 容雨苍并不愿意。
她没有用旧雪的威压逼迫容雨苍, 作为专业穿书员, 不使用蛮力是基本线。
而且她这个人本来就更喜欢循循善诱, 润物无声，只有对反派才会霸道些。
小蘑菇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尹新雪掀开帘子看见缩在被窝里的脸庞时, 只觉得那张脸和几天前完全不一样，几乎瘦脱了相, 手臂上的筋脉鼓起，隐约显露出蘑菇的纹路来。
她在床边坐下, 替小蘑菇掖了掖被子。
这屋子里飘着浓郁的药味，晨光从纸糊的窗户照进来，晒得明晃晃的。
“该拿你怎么办呢。”尹新雪手盖在九方的额头上。
你这个原着里的小炮灰。
“师尊，”九方若有所感, 微微睁开眼睛, “师尊。”
“嗯，师尊在这儿。”
九方若谷将手从被子拿出来，放在床沿上轻轻磕了两下。
尹新雪拧眉, 马上就懂了这个看似多余动作背后的含义, 她将九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 在他手上加重力气摁了一下，道：“为师明白。”
九方若谷这才好像放下心来, 躺在床上身体松弛了一点。
尹新雪视线往床下扫了一眼，嘴角轻轻上扬。
她们以为自己受了伤，就感知不到这么个小结界的存在了吗？
可爱的家伙们。
尹新雪往床边挪了几分，故意打翻一个药壶，咕噜咕噜药壶在地上滚了一圈，钻进了床下去。
这是九方喝的药里最苦的一剂，味道冲得堪比螺狮粉加榴莲，尹新雪闻过一次，差点儿没当场结束。
药壶直接滚进了结界。
就好像一个炸弹扔了进去。
此时床下两个人捂紧鼻子，相互挤搡。
“让你拦我，现在好了吧，师尊来了，什么事都做不成。”天韵捏着鼻子，连吸气都万分小心。
容雨苍拿衣袖将自己脸埋进去，“干我什么事，明明是你撞上结界，要不是为了救你，能这么耽误么？眼下旧雪大人在这儿，看你还敢不敢对你师兄下手！还有，你做坏事，为何要拉我一起躲？”
“你想出卖我？”天韵松开手大呼了口气，然后立即闭上，“是你故意激我，若非你说蘑菇是师尊最珍视的弟子，我会头脑一热来这里找蘑菇算账么？”
容雨苍不服气：“你师尊最珍视的弟子就是九方，否则你如何解释旧雪大人的转变？”
“人就是会变的。”天韵每说一句话，就感觉药壶的气味要将自己熏死了，“人很容易就会变的。”
容雨苍屏着呼吸，“但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承认吧，九方融化了旧雪大人的心。”
天韵：“凭什么就不可能是天韵的死？！”
原来她们争的是这个。
尹新雪心道容雨苍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好不容易才让天韵对师尊有所动摇，怎么又跟九方扯上关系！
要不是事先看过原着，尹新雪都要怀疑容雨苍是反派安排在天韵身边的卧底了。
尹新雪不动声色开口对蘑菇道：“九方，为师问你，你喜欢做我的弟子么？”
九方若谷点头，枕头发出簌簌声响。
床下动静这时安静下来。
结界里的二人暂时停歇，屏息听着。
尹新雪：“可是，九方，有一件事为师不想骗你。”
九方若谷：“嗯。”
尹新雪：“为师在雪中捡到你那日，本是不愿收你为徒的。”
九方若谷眼皮落了下去，低低应了声，“嗯。”
“你可知是什么使我改变主意的么？”尹新雪故意问道。
九方若谷轻轻摆头。
天韵捂着口鼻不让自己吸入药味，想要听师尊说得更清楚些，往上没注意，一不小心撞了下头。
这时只听师尊说：“是因为你低头不敢看我的样子，那像极了你的大师姐，天韵。”
九方若谷：“师姐她……”
天韵撞了下容雨苍的胳膊，听见没，就算师尊收蘑菇为徒，也只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容雨苍白了她一眼，“得什么意，是天韵，又不是你。”
天韵不在乎容雨苍出言讽刺她。
总之她现在很开心，师尊果真是在寻找过去自己的影子。
这就够了，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师尊心目中独一无二，这就够了。
尹新雪见九方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弱，于是一边往他体内输入灵力，一边道：“时至今日，为师必须要告诉你，收你为徒，其实是害了你。”
九方若谷：“不，不是……”
尹新雪让九方若谷不要用力说话：“这大概是天意。当年收你师姐为徒时，为师曾说过，只收一个弟子，因此为师始终不愿辜负天韵再收雨苍为徒。
天韵死后，为师偶感孤独，一念之差便收了你，这便是违背了为师对雪山的承诺。你今日遭此大劫，其实是为师的错。”
九方若谷：“不是……”
原来师尊不愿收自己为徒是因为天韵，容雨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天韵也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曾以为师尊是瞧不起冥谷出身的她，和被她救下的人参，所以才不肯收容雨苍为徒，却竟是为了对自己的承诺。
想到这里，天韵仿佛心底被蒙上层糖雾，原来师尊比她以为的要更喜欢自己。
十五年的相伴，她竟一直没意识到，是她太迟钝了。
系统大概在这时候检测到了变化，直接在尹新雪识海中提醒：
【主角黑化进度30%（相比上次降低10%），结局开始动摇，请继续保持。】
这仿佛往尹新雪体内打了一剂强心药，睁眼说瞎话更加有底气了。
毕竟《旧雪残集》这本书的主角是天韵，对旧雪的心理描写甚少，尹新雪不清楚旧雪做每件事的时候在想什么，只好开始对着九方若谷瞎编乱造：“收你为徒当日，乌篷家曾来人奉劝为师，说是若执意收你入寒羚山，终有一日你会遭横死，为师不信，总以为乌篷家的预知不那么准的。”
九方若谷：“师尊……”
“哎，如今看来，不得不信了。”尹新雪伸手将九方眼角的一滴泪擦掉，小蘑菇为这本书付出太多了，“乌篷家主同样看到了你师妹天竹的命运，说是在你师妹身上预知到了一件天大的祸事。”
天韵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只听师尊又轻声叹了口气，“为师不想再在天竹身上也犯一次错。小蘑菇，看来，我与你，还有与你天竹师妹的师徒缘分，就快到头了。”
九方若谷抓着尹新雪的衣襟，“师尊，不要赶我，和师妹。预知，不真的。”
尹新雪：“乌篷家的预知从不出错，你知道的。”
“不要……”九方用力想要起身，却根本无法动，五脏六腑仿佛拉着他往下沉一样，“师尊，九方会活着，会活下去，不会横死，乌篷家的预知，不准的，不准。不要赶我，弟子不想走。”
尹新雪安慰他：“能救你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人不愿救你，除此之外，连为师也救不了你。抱歉九方，为师对不住你。天意便是天意，没有更改的余地，只是要亲手送走你和天竹，为师心里……”
尹新雪如今闭眼说瞎话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就她这一脸惋惜满是深情的模样，几乎要将她自己都骗过了，更别说本性纯良的蘑菇和脑子一根筋的天韵。
容雨苍没有说话，床下没有光，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天韵低声喃喃：“不，不可以，师尊是我的师尊，她不可以赶我走……”
她在脑海里想像师尊说这话时的神情。
她才刚知道师尊很关心自己，怎可以因为乌篷家的预知就断了她和师尊的未来！
乌篷家的预知一定不准，他们说方秋暝是中毒而死，但那晚子时月上时分，她亲眼看见方秋暝倒下去，没人对他下毒，他不是被毒死的，乌篷家的预知是错的。
一定是错的。
只有证明乌篷家的预知有错，师尊才会继续留她在山上。
尹新雪闭上眼睛，识海中的系统显示出进度条，标题写着大大的“黑化程度”。
此时这个进度条就像发抖的链条，不时增加减少，极不稳定，不过尹新雪并不着急，这其实是因为天韵正在做心理斗争，往往等天韵想明白了，进度条就会稳定在一个固定值。
天韵匍匐在床下，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她后悔了，为何那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毒！
如果九方不死，师尊就不会相信乌篷家的预言，就不会赶自己走。
为何她要毒害九方！
九方明明是来阻止她离开药圃，她却生出将他毒死的念头。
五十年前的她有这么恶毒么？
她是不是疯了？
她何时变成这个样子？像她这样滥杀无辜，和她所痛恨的方家人有何区别。
尹新雪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她在等，手在床沿轻轻敲着，屋子里十分安静，她能感知到床下结界里的天韵呼吸逐渐加重，她能感觉天韵的心正剧烈起伏。
系统显示的黑化进度条还在狂跳不止。
【50%】
【72%】
【44%】
【68%】
……
突然，一个猛地下跌，进度条变成【28%】！
然后一切仿佛水花落入湖面，连砸下的万点水坑都消失殆尽。
天韵呼吸恢复寻常，耳畔清明，这时九方已睡了过去，上午的阳光从窗户移开，窗外园子里的花草往屋内灌入清香，终于将那药壶的苦涩之味有所冲淡。
天韵总以为自己的痛苦是最痛苦的，可后来她才知道，在山外历练的容雨苍手上满是伤痕却从不抱怨，被她毒成重伤濒近死亡的九方若谷至今没说过她一句坏话。
连师尊被钉了一百颗蚀骨钉，也还是忍着剧痛去薄暮湖接她。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有所遭受。
只是重生以来的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
谷梁家的人还好端端地在那里，她当然要继续复仇，但她也要继续当师尊的徒弟。
她要否定乌篷家的预知——
她要救九方。
尹新雪将九方若谷的被子掖好，满意地走了出去。
系统打出一行表扬：【年度最佳拿捏奖非你莫属。】
那是自然，尹新雪一向优秀的。
她的穿书任务成功率可是百分之百。
这就是尹新雪为何一直不救九方的原因，她要让天韵亲手救他。
她不能一直跟在天韵身后帮她擦屁股。
天韵要自己学着怜悯，尹新雪要将旧雪没有教给天韵的，一一教给她。
还有容雨苍，尹新雪当然可以逼容雨苍放血救人，但一向乐于救人的容雨苍不救蘑菇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倘若自己逼她，就算救了蘑菇，万一她从此黑化跑去和争渡统一战线，那就得不偿失了。
治病，要从根治起。
治人，要从心治起。
这是尹新雪作为穿书员的准则。
系统登了一声冒出来，背景音里道：【做作。】
尹新雪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系统竟然在这时候跑出来拆她台，“我哪里做作？”
系统的声音永远理智：【根据穿书员近期心理记录，四天前你曾产生‘直接将天韵打死’的想法，如此暴力野蛮的操作，相信当时你并不认同穿书员‘以心为本’的准则。】
“……”
尹新雪居然没有能反驳的话。
当时是天韵突然在商风林亲了她，系统在耳边不停拉警报，从黄色提醒警报转成红色危险警报，尹新雪整个人被天韵贴上来，唇被天韵吻得密不透风，大脑一时间缺氧，而那个念头就是在那一瞬间冒出来的——干脆把这家伙打死算了，反正系统没规定主角必须活着。
人在情急之下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多正常啊。
再说，谁突然被人强吻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
尹新雪能控制自己没像旧雪那样扇天韵一巴掌已经不错了。
话说，这个吻还是尹新雪的初吻呐。
亏了亏了，居然把初吻给了NPC。
系统：【恕我直言，你应该感到庆幸。幸好只是损失初吻，倘若任务失败，你损失的将会是——】
“停！”尹新雪打住它。
好好一个系统，为什么要长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