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24章 彩云易散琉璃脆

  “回京城那段日子听人说你跑了出去,想不到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要是知道蓝大哥那段日子一直在京城,也不会到这千里不毛之地来。”李星稀给兰渐苏倒上一大碗茶,托腮问,“怎么样,蓝大哥,咱们分开的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兰渐苏抿着唇,嘴角扯了个哑笑。

  “没什么好还是不好的,说说你吧。”兰渐苏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应当有很多见闻。”

  说起这个,李星稀就来劲儿了,跟兰渐苏滔滔不绝讲起他大江南北四处闯荡的经历。被哪路骗子给骗了,他又怎么追回被骗的东西,干了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事,目睹过什么人间惨事。一时得意,一时悲伤,千变万化的情绪皆写在脸上。

  兰渐苏听得津津有味,竟很是羡慕李星稀有这么丰富多彩的经历。

  他这段时间,过得看似枯燥,实际上,也的确很枯燥。不过是枯燥得比平常人沉重一点。

  “你是要去哪儿吗?”热情的劲头过去后,和兰渐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李星稀似乎察觉出他的去意。

  兰渐苏擦了擦嘴唇上的茶渍,说:“要去海上的一个大岛,找我的师父。”

  李星稀在桌面上敲打的手指,瞬间停下来:“那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

  “我跟着你去。”

  “万一我不回来了?”

  “那我一样也不回来了。”

  兰渐苏笑出来:“你爹怎么办?”

  “爹有新的夫人,也有新的儿子。爹说我长大了,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他不会拦着我,若我想飞便去飞,若我想待在家里……”

  “他便怎么样?”

  李星稀说:“他便会哪哪儿都看我不顺眼,天天念叨我,最后还是会把我赶出去飞。”

  兰渐苏心说不错,再过几千几万年,天底下的父母都还是这个样子。

  “你不怕日子久了,想家?”

  李星稀沉吟片刻:“我出来许久,有几次的确颇想家。可我更想蓝大哥。要是没有蓝大哥在身边,我会天天想着蓝大哥。想家的话……我可以给爹写信,寄飞鸽。可蓝大哥你常常四处漂泊,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兰渐苏展起唇角:“蓝大哥以后不会再漂泊了,你若不嫌弃,想跟,便跟着吧。”

  *

  客栈的老板,到夜间才回来,给兰渐苏他们开了房间。

  他道最近有官家人来走动,收费便便宜些。几人眼下听到“官家人”,均跟兔子遇闪电似的。虽没兔子那么胆小易惊,总归心里安定不下。

  兰渐苏担心会有埋伏,决定进城镇里看看情况。

  夜里,兰渐苏捎带上凌锋进城镇。此地城镇人少,入夜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空寂无比。镇上的道路两旁架着火盆,朦胧不清地照出一队巡逻的官兵。

  兰渐苏低声自语:“难道是古羌那里的官兵追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凌锋仔细瞧了瞧他们身上的官服,道:“不是,这些人只是例行来关口年检的,咱们平静点,不会怎么样。”

  身为前任紫琅卫,如今反水反得这么彻底,兰渐苏对凌锋很是感慨,对朝廷不过关的洗脑教育更是感慨。

  “既然没什么大事,咱们就先回去吧。”兰渐苏说道。他跟凌锋往回走,无意踢倒一个火盆,火盆照着他们的脚砸下来,收脚收得不够及时,脚尖仍是被砸到了一下,烫得俩人都不禁低叫出声。

  叫完才意识到完蛋,赶忙窜进一条黑巷子里躲起来。

  那巡逻的官兵立刻循着动静快步过来:“是谁!”

  “是我。”另一条巷子里,走出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

  巡逻官兵立即恭敬道:“丞相。”

  “路上太黑,方才走路时净想着其他事,不小心踢倒了一个火盆。”

  官兵朝巷子里瞄了一眼,确认地上有个被踢倒的火盆不假。

  沈评绿摆了摆手道:“那边没什么事儿了,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官兵应“是”,一队人原路走回去。

  兰渐苏见沈评绿慢悠悠地跟那些官兵走远了,张了张唇,要喊出来的名字,化作叹息,吞咽回去。

  “走吧。”他拍拍凌锋的肩。二人快步回到客栈。

  客栈的老树上,站立一只夜枭,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飞来的。

  夜枭两只发着精光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兰渐苏。歪过脑袋,忽张口道:“你这蠢笨没脑子的顽劣徒弟,为师让你速来大方诸岛,你迟这迟那儿的,做什么去?怎么现在还不来?翊王的性命不要了吗?”

  兰渐苏吃了一惊。这是他师父,借着夜枭的身体千里,不,万里传话给他?

  他师父既然给他传话那么方便,早不传话晚不传话,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传话?

  兰渐苏心想,他师父可能是想提点他什么,不好明着提示,只得假装在这儿骂他。

  心绪宁静不下,怕夜长梦多,兰渐苏回到客栈后叫了静闲雪和李星稀:“眼皮跳的厉害,还是别多待了,现在便走吧。”

  四人连夜赶到海边,稀奇的是,原本卡在大船底下的那些尸体,全都不见了。

  这些海鬼,似是故意要阻他们白日出行,让他们夜里才离去。奇怪至极。

  四人一前一后上了船,凌锋去拉锚。

  这时,一阵橐橐马蹄声似远似近地传来。

  不远处,骑马的人影似风一般往这里疾驰,马蹄不时扬起细沙。

  静闲雪怕是官兵追来,立即先将刀抽出来。只不过,若是官兵追赶而来,只有一个人,也是奇怪。

  骑马的人越奔越近,停在岸上。

  清冷的月晖照耀着马上的沈评绿。

  兰渐苏微惊:“沈相?”

  沈评绿说:“方才见到了你,知你是要走了,特来送送你。”他双目闪烁光亮,似乎是含着眼泪。

  兰渐苏喊了一声“相爷”,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眼下送也送完了,便,便后会有期吧。”他拉马回头,朝着来的地方,策马而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只是为了说一句告别的话。

  兰渐苏本想喊住他,但又不知喊住他后,该说什么。沈评绿是当朝位高权重的丞相,前途一片光明,他二人道路不同,终有此一别。与他相交一场,也算是人生得一知己,不枉前尘。

  凌锋拉起锚,静闲雪也收了刀。这船,就要走了。

  骑远了的马,却突然打了个回旋,疾驰回岸边。

  “兰渐苏!”沈评绿喊他,微喘着息,说,“你之前说愿意让我跟着你走,这话还作不作数?”

  片刻怔愣之后,兰渐苏微一笑,走到船头,蹲着伸出手:“这船不高。相爷,够得着我的手吗?”

  *

  官船驶到海上,正过子时。被海浪吞食的圆月,散发着无比渗人凄凉的寒光。

  大浪滔天,遮天蔽月铺盖而来,一片接连一片,像无数只巨型的大手,将他们的船往回推。海水似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大颗大颗砸在他们身上。

  船晃得沈评绿站不稳,攀着厢壁走出船舱,他大声问道:“渐苏,怎么办?”

  李星稀被似雨落下的海水淋得睁不开眼:“我之前几日要出海也是这样,浪大得根本出不去。”

  兰渐苏站在船头,静静地……因被海浪无情拍打,身体倒不大静。他脑子比较冷静,身体比较摇晃地望着眼前的海浪许久。片刻后,高声道:“今日兰氏出海,是有要事,还望各位能行个方便。”

  海浪不为所动,继续大力拍打他们的官船。

  兰渐苏微顿,改口道:“今日楼桑烈氏,是为救人而出海,还望各位前辈能予在下一条路走。” 话罢,咬破手指,滴血为证。

  陡地,大浪收敛了张狂的气焰,逐渐平静了。

  “雨水”停止,前方,风平浪静。

  船继续前行。行过这一片海域,回首,后方依然大浪滔天,只是不再卷向他们。而中原的土地,已叫雾和海浪严严实实地遮蔽了去,再也看不到。

  *

  金帐下的咳嗽声,到天将亮时,才逐渐停下来。

  兰崇琰喊小祥子,喊完小祥子喊安贵。喊了一圈净没一个人来。他掀开被子,揭开帘帐,恼火地踢翻床边的桌案,吼道:“人都哪儿去了?!”

  这时,一身黑袍的乔治森走进来:“皇上,您醒过来了?”

  乔治森是前两日赶来古羌的。

  兰崇琰被法术反噬后,久卧床榻不起,底下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医也查不出病症,他们只得修书给乔治森,让他速速赶来古羌给皇上诊治。

  不想,乔治森给兰崇琰开了一味本土中药——板蓝根,把皇上治好了。

  太医们虽个个觉得既郁闷又操蛋,仍是怕再出什么问题,便不让乔治森走,要他留在这里。

  乔治森听到兰崇琰刚才喊贴身太监的名字,道:“他们到膳房去,正给皇上准备早膳。”

  兰崇琰怒火没消下去:“那御厨干什么吃的?”

  “御厨初来古羌,水土不服,今早个个染了风寒。公公们怕他们掌厨会脏了皇上的菜,只得亲自去忙活。”

  听了乔治森的解释,兰崇琰脸上的怒气,这才慢慢地平息下一点。

  他穿上鞋子,下了床。

  乔治森道:“皇上,你身体没大好,最好多歇息,少下床走动。”

  兰崇琰连呼吸声都带着烦躁:“里头闷得慌,朕只是出去透透气。”

  乔治森轻轻叹气,取来皇帝的外袍,替兰崇琰披上。

  来到廊台,眺望辽阔的山河,兰崇琰的火气逐渐没了,却被一股厚重的苍凉之意取代。

  “乔爱卿,替朕取笔墨来,朕想作画。”

  “是,皇上。”

  摆了一张桌台,取来纸笔和墨,乔治森在一旁为兰崇琰研起墨。

  兰崇琰提起毫笔,沾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勾勒起这江山的模样。

  “朕听人说,青珺山洞隧,静闲雪独一人,杀了朝廷六千精锐。”

  乔治森道:“臣有听说此事。”

  兰崇琰眸色颇暗。静闲雪确乎是厉害。可要是他没被反噬受伤,即便静闲雪一人顶六万大军,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他们走了?”

  “今日早上,有听底下人在说,昨天晚上沈丞相在海港出域口那里不见了,只留一匹马在岸上。又听了那里将官的描述和形容,想必沈丞相跟渐苏大人他们已经出了海。”

  兰崇琰手中的毫笔捏得紧紧,眉头皱起来没一会儿,再舒展开:“朕在海上,设了七十三道海鬼卷浪的阵法,正值中元节,水鬼更加猖獗。他们即便已经出海,仍是要被海浪打回来。”这般笃定后,心情似是舒畅了,挥墨洋洋洒洒地作起画作。

  乔治森憋着什么话,没说,等兰崇琰一幅画画了一大半,方小心说:“皇上,有一件事情,皇上需要知道。”

  “何事?”

  “皇上初病重时,公公们为皇上寻了一个道士来。”

  “嗯,那道士半桶水拎着晃,一点本事都没有。”

  “尚有一丝本事的。”乔治森说,“那道士,年少时曾与楼桑人交过手。他道,楼桑秘法所差唤的鬼魂,所有人都控制不了、破解不了,可,唯独楼桑皇族血脉,能够扭转乾坤。”

  兰崇琰触在纸上的笔尖狠狠顿住,化开了一个点。

  出了大沣的土地,茫茫大海,可就真的再无处可寻。

  良久过去,那个墨点,在纸上越晕越大。

  他提起快干涸了的笔,沾了沾墨,继续泰然自若地作画:“乔爱卿,你到大沣来传教,有多少年了?”

  乔治森道:“从先帝那时候算起,至今已有八年。”

  “这八年,大沣仍是信佛的人多,信主的人少。”

  “世人的想法,怎会轻易被改变。要是人的心想开了,其实佛与主,都是一样的。”

  “既然信佛与信主都一样,你又为何要来传教?”

  “不过是为了信仰而活着,为了信仰而行其事。”

  “信仰,信仰。”兰崇琰喃喃道,“你的主这么厉害,那么,朕若是让他帮朕回到过去,他做得到吗?”

  乔治森说:“做不到。因为主只会要我们活在当下。”

  兰崇琰抬眸看着苍白的天色,叹出一口气:“当下,又有什么好的?以前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像梦一样美。从没想过过去了这么多年……抓都抓不住。”

  “这个问题,主也解决不了。”乔治森说,“但是皇上,你们中原有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还望皇上能想明白。”

  “……”兰崇琰呆呆地望着那片白到哀凉的天,“行了,退下吧。朕想……朕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作画。”

  乔治森弯弯身,放下墨,退了下去。

  兰崇琰提起毫笔,在那勾勒成形的黛山上,抹了一笔,又一笔。笔尖颤抖,颤抖得越来越剧烈,一座山,越画越不成形。最终,毫笔掉到了地上。宣纸上猝不及防出现的泪迹,将已作好的山河,渲得一片模糊。

  他手撑着桌子,身体蹲了下去。呜咽声拼命压在喉咙里,似乎要呕出来,却又使劲往回咽。胸腔的疼,仿佛被匕首戳开胸膛,疼痛止不住往周身蔓延。他两只手把脸死死遮住,眼泪从指缝里不断往外涌。

  他突然记起了,当时那颗沾了血的荔枝的味道。

  哭声压不住,放了出来,一个帝王,如今蹲跪在地上,狼狈地哭到像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这是兰崇琰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浓烈的痛意。原来人真正痛起来,可以痛到这个地步。他也第一次明白,不是每个人愿意认错时,那个想要告诉的人,还会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