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102章 不愿染尘埃

  回去后,兰渐苏便将那身官服脱下来,扔在一旁。

  他坐在蒲垫上,凝望随意扔在案几上的缎面官袍。灰尘飞到袍面,从这细腻的缎面滑落。大沣的官服,面料最是腻滑。听闻是想取不染尘埃的寓意,愿每个官员都能清清白白,一丝不染。

  但越是强求的东西,越求不来。大沣千百来个官员,一杆子打下去,随随便便都能打出一地的油水。清官缩在角落,贴着一身脏旧了缝缝补补没钱新添的官袍胃里泛酸,而那些贪官的官袍,却比谁都“不染尘埃”。

  兰渐苏喜听朝堂之事,国家之事,但讨厌极了官场之道。

  在朝当官,不过权宜之计。他得想个法子找到静闲雪和浈献王,然后离开京城。他本来想给夙隐忧写封信,怕兰崇琰暗中截掉他的信,知夙隐忧如今尚在极乐巅,会命人前去暗袭,于是只得作罢。

  一大清早就进宫忙活,眼下犯困了,兰渐苏两只眼皮打架,起身便想去榻上小憩一会儿。他不着不急,并非心里真不着不急。只不过眼下处境,即便他万分着急,出去乱吼乱叫,掘地刨土,也找不到浈献王和静闲雪的关押之地。干脆,先放宽心态,好好睡上一觉,在慢慢想对策。

  外头的下人走路来时也不出个声,倏然的敲门声将兰渐苏的困意敲掉了一半。

  兰渐苏打开门。

  下人:“大人。”

  兰渐苏沉着张睡眠不足的丧气脸:“大人这称呼听着,不知为何,怪不自在。”

  “公爷?”

  兰渐苏眼角一跳。

  下人迟疑地:“……老爷?”

  “……”兰渐苏揉了下眉头,“你还是叫回大人吧。什么事?”

  下人道:“丞相来了。”

  顿了下,兰渐苏说:“快请他进来。”

  “他不愿进来。”

  “不愿进来?”

  “请了三四回,便是不愿进来。”

  沈评绿一定是闹脾气了。依兰渐苏对沈评绿过往的了解,他很快下定这个结论。

  在走出房门的时候,兰渐苏已思考起,沈评绿这次是在闹什么脾气?

  退去官服,换了身青衫的沈评绿站在大门口,脸上略显着急的表情,见到兰渐苏出来,立即藏回去,摆出从容的模样。

  兰渐苏和沈评绿很长时间没见面,具体多长时间,他也数不过来。回想起来,没见面的这段日子里,他整个人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评绿比之前瘦了,面容长得更好看了些。以往眉宇间颇逼人的锐气略有消减,仿佛世界在他眼中温和许多,又仿佛是世界眼中的他温和了许多。

  “相爷。”兰渐苏喊了他一声,来到他面前,“为何宁可在门外站着,也不愿进门?”

  沈评绿侧过头,笑得好似十分淡然洒脱,轻飘飘道:“一年多来,你全无音讯,一封信也没写来,我还以为,你已不想再见到我了。”

  兰渐苏一路过来,不断想沈评绿出于什么原因闹脾气。是因为今日早朝过后他只顾烦闷,忘记留下来跟相爷打个招呼?还是进京后抽不出身前去拜访,令他内心不快?

  苦思冥想,均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想不到原来相爷这个脾气,从一年多前便开始酝酿了。

  兰渐苏愧疚之色浮上面庞,满怀歉意道:“是渐苏薄情,出去这么久都忘了给丞相写信。丞相怪罪在下,是应当的。”

  沈评绿脸上的颜色舒展开了点,仍“假惺惺”地:“二爷贵人事忙,本相又怎能怪罪呢?”

  兰渐苏认真地给他赔不是:“沈大人,是我错了。您请进来,我请您喝杯酒,全当给您赔罪。”

  这四请五请的,总算是让沈评绿满心喜悦地踏进麟钦公府的大门。

  请酒这桩事,口头一说总说得轻巧,将人请进府,真要翻壶酒出来,不知上哪翻去。他才刚“迁居”到此第二日,走个回房间的路尚且会迷路,上哪找酒窖去?

  兰渐苏找来下人询问。下人说府上好酒没有,煮饭用的米酒倒是有几两,问二位大人享用不享用?

  沈评绿笑着挖苦兰渐苏道:“二爷说要请人喝酒,怎么府上连坛酒都拿不出来?”

  兰渐苏只得掏出银子来,让下人出去买两坛好酒。下人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脸色很是不屑。奈何他是下人,不屑不能过分地溢于言表。压抑着那份显然拿不到多少跑腿费的不屑,下人嘴角撇成奇怪僵硬的弧度:“爷,帝京不比别处,酒价,贵。”

  兰渐苏再翻出二两银子扔过去。

  下人揣好银子,大摇大摆出去买酒了。

  兰渐苏上回见到这般拽的下人,还是在浈幽的王府。

  请人坐上垫了上好软垫的炕,兰渐苏给沈评绿倒了杯茶:“相爷,在酒来之前,委屈您先喝喝这又酸又苦的茶了。”

  沈评绿抿了口茶,咂嘴道:“二爷你太不识好货了。”

  兰渐苏端着一杯茶手里摇晃:“我确实不太会识货,不过这话怎么说?”

  沈评绿道:“此茶乃东山上等尖蕊茶,因炒青比一般茶叶困难,过程繁琐,是以东山五年方产一次。价格奇高,万分难买。二爷府上能有这样的茶叶,却浑然不知,简直是——”

  “暴殄天物。”兰渐苏接上他没说出来的话。

  沈评绿瞧着他的脸,笑得十分有趣。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

  他兰渐苏确实不识货。还以为兰崇琰为了折磨他,故意放些又酸又苦的次等茶叶在这里,怎知这茶竟是千金难买的好货?他喝不出来,也不明白这么难喝的茶,为什么如此昂贵。可这问题问出来太肤浅了,就像猫屎咖啡他觉得跟土汁酿出来似的难喝,而有人甘之如饴。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兰崇琰不是恨他、恶他吗?为什么给他的府邸中,放着这么好的茶?

  “太子——”兰渐苏脱口讲出这两个字后,噎了下,道,“皇上大量,赐了这等好茶给我,我却全然不知。”

  提到“皇上”二字,沈评绿的举止,明显可见地放缓下来。神色出现一分凝重,眉间涌动忧愁。

  他是没有党派,中立的朝中要臣,皇上极其信用他。他按理不该在听到“皇上”二字时,出现这样的反应。

  呆望杯中茶面少顷,沈评绿道:“现在的皇上,不是以前的太子了。”

  横听竖听,此话都是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废话,却被沈评绿以相当富有含义的口气说出来。因此,兰渐苏便断定,沈评绿这句听似普通的废话,相当不普通,相当有内涵。

  又咽了两杯茶下去,沈评绿把茶杯放回桌上,推拒兰渐苏要再添上的茶,说道:“朝中的大臣怕他。怕得要死。”

  兰渐苏眉头微是一皱。

  今早上朝,他便感觉得出来,朝上无论老少大臣,均对兰崇琰超乎常理地唯唯诺诺。仅有包括沈评绿在内的一两个谏臣,身板挺得笔直。可他们不管对谁都身板挺得笔直,先帝在时,兰渐苏一度以为他们是为了防止得颈椎病,而必须时刻不卑不亢地挺直身板,从而不得已成为不惧生死的谏臣。

  “有一桩事,少有人知。”沈评绿音量压小。

  兰渐苏起身,开门左右张望,再将门窗关紧,坐回炕案前,道:“相爷请放心讲吧。”

  沈评绿长出一气,道:“这事儿,是皇上回京登基,命田冯南下御敌后的事。

  “新帝初登基,老臣自不可能一一信服。何况公仪氏在朝中失势已久。原以清和妃母族为首的党派在朝中根基虽然不稳,却是最为庞大的。他们全部不愿听奉于新帝。起初按捺不发,是想让皇上与田冯‘内斗’,待田冯被皇上派往南边后,他们便开始有所图谋。

  “原先,他们打算扳倒新帝,另拥一位小皇子为帝。但未找到合适人选,此举只得作罢。后来,他们改选另一个法子——操控当今圣上。”

  古往今来,皇上与臣子之间的关系均十分微妙。皇上若过强,便是专制,若过于弱,便会被臣子所控。而往往年幼的新帝,最容易沦落成朝臣的“棋子”。那些清和妃势力,显然不甘沦为败寇,欲重整“山河”,向新帝下手。

  “田冯一走,几个原清和妃势力的老臣便开始作威作福,朝堂之上,也不怎么将皇上放在眼里。那一日,几个老臣在宣策殿逼迫皇上修改新颁布的政策,意图往后掌控朝政。洪大人言语过激,身体逼向了皇上。”

  说到此处,沈评绿眼瞳激烈地一震,像是后来所发生事情,仍叫他如今回想,依旧由内而外地震骇:“只一瞬间,谁也没看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皇上他掐住洪大人的脖子,将体态不轻的洪大人,徒手掐了起来。洪大人双脚离地,悬在空中,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皇上。他张着嘴巴像是要说什么,但一句都说不出来。皇上不像是只想警告他,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在场的官员都惊得呆了。皇上面不改色,好像只是轻飘飘举起一张薄纸,而洪大人,脸色越来越青黑。立刻众臣跪地,求皇上放过洪大人。皇上并不听从,便这样,将洪大人活生生掐死。

  “将洪大人的尸体扔于地下,皇上遂对那几个大臣道,能容他们在朝中倚老卖老,可若胆敢再生异心,洪大人便是他们的下场。当时,我看见皇上身上,好像散发着一股黑气。事后也不知究竟是我眼花,还是过于吃惊,而生出臆想。毕竟,皇上少时体弱多病,谁也想不到,他而今竟会有这般力量。实在叫人……叫人不由得不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