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昨夜忽梦山河老【完结】>第53章 杀他之人

  夙王府到冬季便格外冷,十几面府墙像被凿穿洞在漏风。如果京城的夙王府是个人,那么此时的他一定是穿着一件廉价地摊半成品针织衫,没有哪一处能够御寒。

  赐这座宅邸的人是皇上,皇上这么不厚道,多半是因为他满以为冬天之前就能让浈献王一家子从京城消失,少半是他实是吝啬抠门。

  浈献王被困在京城,从夏季被困到冬季,黑发给困成了半边白。早先还能联系到浈幽的下属,而今一封信遣人送出去,连人带信下落不明。

  府邸一冷,煤炭需求量便特别大。一个房间火炉子放了四五个,烧久了整间房便像煤炉,到处黑灰乱飞,呼吸一口空气,一鼻子炭灰直窜进肺里。

  兰渐苏在闷热呛肺的房间里实在待不下去,穿上锦裘,打开门,夹雪寒风泼喇喇打在他脸上。

  腿还没迈出门,忽然天上掉下一个黑衣人摔在他门口。

  兰渐苏半条腿缩回来,呆愣许久确定地上人没动静,伸出脚踢了踢。那黑衣人似条被丢上岸半死不活的鱼,身体抽搐两下,咳出一口血,便又一动不动。

  一看就是暗杀他失败,被静闲雪当鱼肉反复横宰的半吊子杀手。

  兰渐苏嫌弃地想,老天若真大发慈悲,掉个实用的暖器下来也比这玩意儿好。

  这时,面蒙紫纱的女子从屋顶飞落,立在兰渐苏面前,单膝跪下道:“主子。”

  兰渐苏踢踢那黑衣人,问静闲雪道:“被你杀死了?”

  静闲雪去探了那人一口气,回复:“没死透,还剩一口气。”

  兰渐苏拾掇起锦裘衣摆,蹲在黑衣人身旁,拉下他的蒙面黑布。

  一个年纪瞧着也不小了的男子,模样有些像城北胡同里卖菜的那个小伙子。兰渐苏一时不知该叹是高手隐于民间,还是该叹生活艰辛,民间卖菜小伙都不得不当一次高手。

  “哎,你不是卖菜的吗?以前干杀手这行?”兰渐苏见他剩半口气,不想赶紧问些有用的,反而唠叨起闲话家常。

  杀手咳出两口血,痛苦地说:“要你寡……”

  飞雪打落在兰渐苏的脸上,他的瞳孔原本颜色就不深,这时被雪色映衬得格外清透亮盈。

  “谁指使你来的?”兰渐苏问。

  杀手含着口血糊,哑嗓道:“无良……”

  兰渐苏耳朵凑近去问:“什么?你说什么?谁是无良?”

  杀手说:“无良药商,卖过期毒药……老子死得好痛苦……”

  兰渐苏寒声道:“你想死我是可以让你痛快点。”

  杀手想了想说:“不,我也不是很想死,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兰渐苏再度问:“谁指使你来?”

  杀手笑出一口血牙,跟他谈起条件:“你救活我,救活我我就告诉你。”

  兰渐苏默少顷,凉凉一哂:“死吧。死了更好,你以为你死了我拿你没办法?你没听过我兰渐苏的名号?你一死,我就把你魂魄抓起来严刑逼供,你要是不说真话,我就将你压在降魔伞下,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杀手的眼睛逐渐张大,手指颤颤指去:“你……你果然如传言一般恶毒!”

  兰渐苏盯住他的手指,突然将他的手抓住。

  杀手抽了抽手,没成功抽回,略有些惊恐地问:“你做什么?”

  兰渐苏不言,只是凝神望他的手指。

  杀手一个快死的人,话却非常多,自顾自说:“我听说过你是断袖,但总不至于对我一个快死的人……而且我可是来杀你的……虽然你真要,我也不是一定会拒绝……”

  兰渐苏打断他的话,喊:“静闲雪。”

  静闲雪往前迈了一步。

  “把你的发钗拿给我。”

  静闲雪摘下发上的素木钗,递给兰渐苏。

  兰渐苏用钗尖,将杀手指甲缝里的一些黑色灰渍刮扫出。

  杀手其他指甲皆干净洁白,唯有这只手的食指与拇指留有少许黑色灰渍。兰渐苏要是没猜错,这是杀手烧密信的时候留在指甲里的纸灰。

  兰渐苏到房内取了半盏茶不到的清水,将纸灰搅在水中。

  黑色的灰荡在水中回旋,溶散不去,连成薄薄一层浮于水面,泛些许浅紫色的金粉。

  这种纸,全京城独有一家拥有。

  紫琅院。

  京城第一暗卫机构。

  要理解“第一暗卫机构”这个定义,说复杂并不复杂,解析起来无从下口。说白了,和中情局、FBI、特别侦查队差不多一个意思。建立这个机构,算是帝王巩固权势的一种措施。里面养的人才,主要还是一帮帮帝王跑腿的。帝王要是用不到他们,那他们便是一帮吃闲饭的。

  然而,本来只听从统治者吩咐的紫琅院,二十年前发生了转变。那便是当今皇后公仪家族的人,成为紫琅院的院长。如今的这位院长,是皇后的亲叔叔。

  自此,紫琅院明面上仍然由皇上直管,背地里却是帝后分权。

  兰渐苏凝视水中紫色的金粉起起沉沉,窗外风雪呼啸不止,而地上的男人还吊住一口气痛喘。

  指使那个男人来的人,是紫琅院的人。那么,真正要杀他的人,要么是皇上,要么,是皇后。

  *

  夜里,兰渐苏提笼去东苑取火炭,望见山亭内浈献王孤单的背影。

  兰渐苏本打算假装看不到。又想,夏天的时候洋医说他这位父王有抑郁症,正是需要人好好关心的时候,不去关心关心他,显得特别不孝。

  兰渐苏便旋步上了假山玉阶,来到山亭前,毕恭毕敬喊了声:“父王。”

  他父王没理他,身影在黑暗中岿然不动。石桌上是一盏烛火熄灭的蜡烛。

  静去半晌,兰渐苏走上一瞧,听见浈献王有规律的微鼾声。

  他父王可谓奇人。居然能在这冰天雪地中,不依靠任何供暖设施,睡得这般香酣。

  早前听说过,浈献王少时随皇上出征楼桑国。那是个环境极度恶劣之地,天寒地冻的程度,不输于西伯利亚大雪地。当年军中将士冻死冻伤无数,浈献王将全身暖和衣服悉数给了皇上,都还能坚挺下来。

  所以,浈献王应当天生长了一层御暖的人皮。

  不怕冷归不怕冷,兰渐苏总不能让浈献王一个人在此地睡着,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上去拍了拍浈献王的肩道:“父王。”

  浈献王的鼾声一下子断了,张眼看见橘色灯笼光照亮的兰渐苏的脸。

  “是你。”浈献王的警惕性渐渐放下来,缓慢坐直身子。

  “父王,你要是困了,回去睡吧。”兰渐苏道。

  浈献王不做声。他提起桌上青花瓷酒壶,兀自给自己倒了杯凉酒,喝罢一杯,对酒苦笑:“你说,本王这算不算自投罗网?往后在史书上,史官会写皇上这招叫瓮中捉鳖。而我,是自己掉进瓮里的那只王八。”

  兰渐苏心想他父王可能还睡得迷糊,尽说些他听不明白的话:“父王,你一多愁善感,我就变得特别不适应。”

  浈献王长长叹气,只顾一杯酒接一杯酒喝。

  本不太适应的兰渐苏,见他凉酒入肚气悠长,居然也有些多愁善感。

  二人多愁善感的气氛,被底下一个声音打破。

  假山下,雪积成棉絮厚的道路,穿明红色暖袍的夙隐忧,一脚踢在捧炭小厮的屁股上:“你快一些!慢慢吞吞的!做什么吃的?”

  小厮右手捂住屁股,痛呼道:“哎哟!世子爷,咱二爷少烘这一会儿不会冻死的……”

  夙隐忧又一大脚踢过去:“让你快点你就快点,磨叽什么?”

  小厮连连叫痛求饶,像被竹竿子赶的鸭子,快步往兰渐苏居住的西苑赶去。

  兰渐苏的目光从夙隐忧身上挪回来,发现浈献王尚盯着他的爱子看。

  “倘若有一天,”浈献王的声音对兰渐苏说,“本王失势,以你的能力,你一定要倾尽所能,保护好忧儿。”

  兰渐苏回到西苑。

  夙隐忧提了两壶美酒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有点被天冻青的痕迹,倒没表现得十分怕冷。反而是捧炭的小厮,站在一旁哆哆嗦嗦,恨不得把全身皮毛抖落下来。

  “二爷不在,殿下,咱把这些炭放门口便回了吧?”小厮每一个字都像咬着冰块发出来的,两排牙齿不停打架。

  夙隐忧瞪了他一眼:“放门口,你怎么知道会不会被其他人拿走?再啰嗦,就给我滚蛋。”

  小厮闭上嘴不敢再言,两条腿不住发颤。

  兰渐苏走进西苑大门,小厮一见到他仿若见到救星下世。夙隐忧扭过头,看见他的身影,眼睛瞬亮了亮:“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