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渊的带领下,叶行言和陆赫城来到了梁家书房。
书房位于宅邸后院,由一条长廊穿过假山庭院与前院相连。
房子经过现代工艺改建,古典的隔扇门换成了玻璃窗,房顶与墙壁装着西洋风格的水晶灯,西式皮质沙发上搭着羔羊皮垫子和羽绒靠枕。
开灯之后,通透的大玻璃映着室内琳琅满目的玉石摆件与金石字画,亮得有些晃眼。
与梁渊在曦曜博物馆的办公室不同,这地方有种奢华而恣意的风格。
梁渊的态度也是随意得很,“东西就在那边书柜顶上,到底哪一格我忘了,哎,老了。”
他挥挥手,不太在意地道:“叶小子你自己找吧。”
与陆赫城交换过眼神,叶行言推过滑动木梯,踩到最高处,在一堆陈旧档案盒中翻找起来。
几分钟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很多年前,渠伯恩参与的摩洛弹研究还只有一个雏形,长华社尚未制定实现目标的具体计划。
梁渊秉承广撒网的策略,在各大军团潜伏人手,尤以混入白岩军的卧底最成功。
那位卧底记录了叶训庭专机被破坏以及后来坠毁的所有细节,包括实施人、知情者以及那些人的下场。
直接动手的机师已经被灭口,但那人偷藏的证据和口供被卧底找到,就附在记录之后。
翻看完资料,叶行言面沉如水地拿着档案盒走下木梯。
这些资料是他向许丞复仇的依据,但他并不会因此心生感激。
“梁馆长,晚辈有一事不明。”
不远处沙发上,拄着手杖眯眼打盹的梁渊蹙起眉头,“怎么?”
拿起一份资料晃了晃,叶行言道:“根据记录,当日上午10点,当事人得知了许丞的计划,然后他花了一个小时等待上级指示,晚辈想问的是,那个‘静观其变’的指示是梁馆长下达的吗?”
梁渊的脸皱得更厉害了些,“到底是老了,”他摸着胡子咕哝,“这些细节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叶行言相信梁渊没说假话,这人要是还记得,估计没那么痛快把这份证据交出来。
“所以你们长华社的宗旨到底是什么?”叶行言摇头,“你们谋划那么多年,说是为了‘晨辉破晓,长夜初华’,却眼睁睁看着许丞实施他的罪恶阴谋?
“难道你们认为许丞当白岩军督帅会好过我父亲?
“亦或者,下任督帅有把柄落在手上对你们来说更重要?”
梁渊沉默,大概是知道躲不过,他也不装老糊涂了。
叶行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但效果不太好,于是他把那盒档案递给了陆赫城,自己径直走到梁渊面前。
“今日凌晨,柯坚白向我们坦白了那颗摩洛弹的所有信息,一个小时前,我们完成了核弹的拆解,如今最危险的核料仓已经被运送出城,也就是说——”
他冷笑道:“你们图谋十几年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
“不可能!”梁渊的镇定终于维持不住,他拄着手杖站起,厉声呵斥道:“你说谎,这是不可能的!”
激动的老人将手杖在地面敲得咄咄响。
叶行言正想继续嘲讽几句,身侧忽有劲风袭来,他已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陆赫城,因此完全没有防备。
砰!
子弹出膛,窗玻璃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砰砰砰!
然后是更多子弹,更多声音。
叶行言被裹挟着在地面翻滚,只看见玻璃碎片、沙发扶手木屑以及羽绒靠垫的填充物如天女散花般充斥视野。
很快,更多枪声响起,射入书房的子弹消失了,战斗重心转移到了外面的花园。
叶行言动了动,压在他身上的陆赫城缓缓起身,大量玻璃碎片从上方落下,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你没事吧?”陆赫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没事。”侧趴着的叶行言转过身,突然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到了自己的面颊,他悚然一惊,“你受伤了?”
叶行言坐起的同时,陆赫城往后躺倒在铺满玻璃碎片的地板上,他的脸上有道口子,而更多的血液正从他的颈部喷涌而出。
颈动脉中弹!
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叶行言慌乱地找到那个出血点,用力按住。
“叶行言……”陆赫城张口,吐出汩汩鲜血。
“你别说话!”叶行言低吼,“保持冷静,保存体力!”
“叶行言……”陆赫城却没有听从忠告,他再次张开嘴,同时吐出更多鲜血,那些黏稠的血液流下他的颌角,流淌过叶行言的手背。
“别说话!别动!”叶行言喊,声音带着哀求,“陆赫城,你不会有事的!”
陆赫城并不配合,他伸出手,或许是想拂去叶行言脸上的血迹,然而那只手在半途就垂了下去,跌落于鲜血浸染的地毯。
轻柔的羽绒飘舞着,仿佛漫天的飞雪。
吊灯光线透过那些翩飞的障碍物,照射在满地的碎玻璃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片刻之前还那么生气蓬勃、强健可靠的一个人,此刻却了无生机,好似石雕的塑像。
有人大喊“少帅”,冲过来一把推开他,去检查躺在血泊中的陆赫城。
一层迷雾飞速横亘于世界与叶行言之间,令他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虚幻感。
他看到挥舞手杖的梁渊,他看到飞奔冲进房间的贺从军,也看到正在给陆赫城做心肺复苏的姜川。
他看到贺从军单膝跪下,伸手探向陆赫城的脖颈,接着对姜川摇了摇头。
他看到姜川脸色煞白,颓然向后瘫倒。
“叶少校。”
有人在对他说话,但他置若罔闻。
慢慢低头,他看到了自己沾血的双手,那些鲜红的液体在指缝与掌纹之间画出惊心动魄的线条。
他见过尸横遍野、他见过血流漂杵,他经历过那么多次死亡,既包括自己的,也包括陆赫城的。
没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来。
错误可以被改正,失误可以被弥补,逝去的人也可以重新复活。
是的,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外面喧哗起来,不知何时又渐渐平息,更多人进入这个房间,带来秋夜的瑟瑟寒意。
领头的人是个高瘦中年男,一身黑色作战服,面若寒霜、步伐凛凛。
视线一扫,中年男径直走到书柜这边,半跪在陆赫城身侧,他先是摸了摸后者的脸颊,然后抬手一挥。
有士兵拿着一张白布过来,摊开,向着地板上的陆赫城盖了过去。
“不——”叶行言突然爆发,他踉跄着冲过去,撞开拿白布的士兵,扑到陆赫城身上。
有人试图阻拦,但这一瞬他的力量大得惊人,收紧手臂,他颤抖着抱紧陆赫城带着余温的躯体,额头抵着对方的,似乎想要确定什么。
“叶行言!”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也有人拉扯他的手臂,但他不为所动。
最后有人掰开他的手指,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并在他拼命挣扎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耳光。
耳膜嗡嗡作响,视线渐渐对焦。
他认出对方是征原军第十三特勤营的营长郭承林,陆赫城向他介绍过这位征原军特战之王的彪炳功绩。
这人是陆赫城曾经的上司。
想到陆赫城,他移开了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去。
白布最终还是被盖下了,两名征原军士兵抬起地上的躯体,将之放到一边的长榻上。
郭承林晃了晃叶行言,似是在确定他会不会失控。
过了片刻,郭营长松开手,让叶行言靠站在墙边,转身走向歇斯底里的梁渊。
多年图谋失败的梁渊状似癫狂,而他的每一声嘶吼都在不断提醒着叶行言。
那颗毁灭了曦曜城十五次的摩洛弹已经被彻底拆解,不会再有血色曦曜,更不会再有时间循环。
曦曜城里的三十多万人活了下来,唯独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整个世界黯淡下去,目光所及,皆为无穷无尽的灰败。
叶行言瑟缩了一下,他感觉彻骨的寒意正在周身蔓延,而所有美好的、值得憧憬和眷恋的东西同时离他而去。
扶着墙壁,他站直了身体,望向陆赫城所在的方向。
那张冷酷的白布隔开了阴阳生死,也隔开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陆赫城……”
他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他想起曦曜行宫那部老旧升降梯里,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的陆赫城,他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他想起当时那人无比认真地承认——
叶行言,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开始喜欢。
他想起不久之前,那人向他索取的保证,关于下个轮回,他们还要在一起的保证。
潮湿的雾气遮蔽了视野,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揉成了团,他不得不佝偻起身体,以抵御那无以言表的疼痛。
泪水滑下眼眶,他在一片朦胧中看到了那个记载着许丞罪行的档案盒。
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若非他的要求,陆赫城原本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弯腰捡起盒子,他用手拂去上面的玻璃碎,掌心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在盖子上留下一道赤红的印记。
再次看了眼长榻上被白布覆盖的人体,他转身往外走。
“叶少校。”姜川追到门外,问他要去哪儿。
“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他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那笑容苍白得像是清浅的月光,“不会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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