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言逆耳。

  揽在林静逸腰间的那只手松开了。

  偌大的紫宸殿, 忽然连空气都凝固,仅剩彼此交错的呼吸,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山岳般压于肩头。

  或许他应该立刻翻身跪到床下,林静逸想,像那些触怒龙颜的大臣一样。

  但他却没动。

  直到景烨的声音打破寂静,“我以为, 你会站在朕这边。”

  两种自称,犹如他们的两种关系, 林静逸很难确定对方倾向哪边更多,然而有些话, 他必须要说。

  一点点坐直, 林静逸道:“臣正是为了陛下。”

  刚刚经历一番温存, 他青丝披散, 低低地垂着眸, 叫人看不清脸色,只觉得可怜可爱。

  偏偏景烨无动于衷。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 与他再亲近, 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原则。

  对方心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 天下,大义, 从头到脚,透着未入官场的天真,以往他愿意迁就, 如今却倦了。

  “子闲熟读圣贤书,怎么会信这些?”轻飘飘地, 景烨勾唇,“若杀人便要受鬼魂索命,朕岂不是早该被拖进地狱,如何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陪在你身边。”

  语气渐缓,他似乎并未把对方刚刚的僭越当真,可如果林静逸抬头,他就会发现,对方眸中的笑,仅冰冷地浮于表面。

  幅度极轻地,林静逸张了张嘴。

  好端端坐在这儿?此时“好端端坐在这儿”的,当真是他相识多年倾慕交心的三殿下?还是旁的什么人。

  不愿将私情带进公事,他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道:“纸难包火,燕州之祸,绝非能随意遮掩过去的小案。”

  哪怕三司依照圣意,强行盖章定论,私下里,官员百姓仍有议论,尤其是法华寺“祥瑞现世”后,才叫时间冲淡些的燕州案,又被搬上了茶肆饭桌。

  “先帝之例在前,”林静逸劝,“陛下莫要重蹈覆辙。”

  三万将士,背后牵连着远超三万的亲眷,先帝当年便是听信谗言,错杀忠良,才逼出一个陆停云。

  陆停云胸怀家国,只求真相,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但其他人呢?

  怨念积弊,恐会生出逆乱之象。

  “看来朕还是把你保护的太好,”耐着性子等林静逸讲完,景烨冷笑,“那些不臣之人正等着抓朕的错处,动摇江山。”

  “朕怎能错?”

  “况且……”顿了顿,景烨瞧向林静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功高震主即是原罪,子闲认为,朕有何需要解释?有何需要愧疚?”

  “朝局如沙场,他们既是朕的将士,自然该有为朕征战沙场的觉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特别是君王,怎奈阿云没能早早领会这个道理,将兵符交还给他,反而还赌气跑回山高皇帝远的边境,愈发受百姓爱戴。

  否则,哪会引来燕州之祸?

  培养一支精锐军队,消耗甚巨,若非万不得已,他又何必自毁长城?

  林静逸沉默。

  景烨:“难道子闲有其他看法?”

  林静逸:……他当然有。

  可他不该有。

  “夜深了,”合衣躺好,景烨闭目,“休息吧。”

  燕州一事,林静逸屡屡违背他的决策,若是为了吃醋倒好说,若是物伤其类……他也该探探丞相府的态度。

  一把刀再锋利,不能被主人掌控,就毫无作用。

  希望子闲莫要让他失望。

  *

  景烨和林静逸的交锋,宋岫隔日才从小十二那听了两耳朵。

  【你没瞧见渣男当时的表情,】发现宿主仍在淡定洗漱,4404强调,【笑面虎一个,我真怕他直接把主角受拖出去杀了。】

  宋岫:【不会。】

  林静逸是丞相府的宝贝,活着,才能做景烨手中的筹码,让林家心甘情愿,替后者稳固朝堂。

  但林静逸昨晚的举动,确实太莽撞了些,他始终把景烨看成恋人,而非帝王。

  宋岫当然不会说这是林静逸的错,毕竟,在原著中,景烨的形象是一直深情款款的偏宠,手段再狠辣,也没用在林静逸身上。

  力排众议大婚、且遣散后宫,如此种种,在礼教森严注重香火传承的古代,换谁都会被哄得晕头转向。

  ——与他相恋的是三皇子,昨夜躺在他身边的、却是坐稳龙椅的陛下。

  林静逸什么时候能弄清这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过往滤镜的束缚。

  像宋岫自己,压根儿没指望景烨会幡然悔悟,对方若真信因果报应,真怕亡魂入梦,当初又怎会下那道布满陷阱的军令。

  【等等等等,】4404疑惑,【所以你给他下药是为了?】

  单纯给渣男添堵?未免有些太无聊。

  【拖垮他的身体啊,】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和小十二错频,宋岫挑眉,【比起道歉,我更需要他受尽折磨死掉。】

  【而且失眠对脑子不好。】

  改朝换代,总得师出有名,一个精神错乱的暴君就很妙。

  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景烨将消息瞒得严实,宋岫也要等一个盟友:

  做了两朝丞相的老狐狸,想必要比林静逸敏锐许多。

  思索间,宋岫的房门被叩响,草草挽了把头发,他道:“马上。”

  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徐伯。

  手里端着一碗汤药,霍野压低音量,“宫里来人了。”言下之意,你可要装病?

  宋岫:真行。

  深夜和林静逸一通唇枪舌剑,景烨还能这么早起,顺便给他找茬。

  脑中迅速掠过几个可能,宋岫问:“徐伯在前院?”

  霍野:“嗯。”

  接着又道:“挡不了多久。”

  “所以霍兄是专门来给我报信的?”弯弯眼,宋岫问,“怕我被召进宫?”

  霍野:……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空调侃他。

  偏偏这次,青年像没读懂他的暗示,执着,“霍兄只说是与不是。”活脱脱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霍野无法,沉默两秒,说了实话,“是。”

  在他看来,纵使景烨贵为天子,亦配不上对方。

  尤其是想到青年会像泛舟那夜一样,在旁人怀中安睡,他胸口便闷得厉害,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宋岫笑开。

  “原来霍兄这般关心我,”眸光潋滟,他稍稍仰头,凑到男人耳侧,“我好高兴。”

  然后,在对方肌肉紧绷的下一秒,从容退后,“放心,至少今日,景烨没本事扫兴。”

  打人不打脸,刚下了林静逸的床榻就迎新人,当丞相府是死的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夹杂着清浅茶香的吐息一触即分,霍野抿唇,怀疑对方在存心撩拨自己。

  但青年的眼神又十分清澈。

  不待他细想,外头已经传来数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无意在人前表现得与青年太过熟络,霍野将药碗塞进宋岫手中,借力院墙,利落翻去了隔壁。

  宋岫遗憾,【明明可以躲在我的床上。】

  4404:【……少脑补乱七八糟的捉奸戏码。】它听得到。

  一如宋岫所料,宣旨太监带来的口谕,从头到尾,完全与进宫无关,甚至恰恰相反——

  景烨赐他去京郊的皇家别院小住。

  4404现场搜了下资料,是个带温泉的庄子,确实适合疗养宿主的旧伤,可俗话讲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按景烨的性格模型推算,对方葫芦里肯定没卖好药。

  宋岫却笑,【我猜错了。】

  【他竟然信了。】

  要知道,景烨第一场有关燕州的噩梦,正是他祈福回京的第二晚,假如对方真像明面表现得那样镇定、无所谓,又何必在他身上做文章?

  府中住着禁军,不去京郊,自己也没机会结党。

  至少于外人眼中是这样。

  从自己露面的一瞬开始咳嗽,直到口谕结束也没完,青年坐在红木圆椅上,手边放着个药碗,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断气。

  宣旨太监等了又等,不得不放弃让对方跪下谢恩的念头。

  “敢问霍校尉在何处?”艰难找了一个青年平复呼吸的空档,他道,“陛下吩咐,要他随将军同往,近些日子不必轮值。”

  宋岫眸色微凝。

  徐伯则答:“霍大人此刻应当在侧院,可要老奴替公公引路?”

  宣旨太监摇摇头,“不必了,咱家还赶着回宫复命,烦请将军代为转述。”

  “好,”抬抬手,宋岫道,“徐伯,送王公公。”

  宣旨太监:……怎地自己一提要走,这陆将军的咳嗽就停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胆子挑破,按着对方行礼磕头,只能领了赏银,跟在徐伯身后,装傻充愣。

  4404讶异,【霍野露馅了?不应该啊。】

  对方每次行动它都有关注,十四岁便在御前行走,皇宫于霍野而言,简直和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

  宋岫:【是控制变量。】

  因得毒杀先帝一事,景烨素来对霍野心存提防,抛开玄学因素,后者是最有可能向君王挥刀的目标。

  倘若自己和霍野离京后,梦魇消失,那么问题一定出现在他们当中。

  所幸,万事做最坏的打算,宋岫早已预料到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