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末,颜色很浓烈。公园被这些浓烈的色彩填满,颜色落在视网膜上,仿佛会影响人的感官,居然真不觉得那么肃冷了。
范洛站在湖水的围栏前,湖面也像他的眼睛,装进公园里秋天的所有颜色。宽宏大量。掉下来的叶子飞进湖里,一生至死的漂泊。奉献了一生的生命,也是宽宏大量。
匆忙而过的路人顾着看手中的报纸,没注意到走路颓沉的范洛,肩膀与肩膀的碰撞就此发生。
范洛被他撞得往后一倒,分明来力不大,还是结实地摔了一跤。脑子是一盘被打落的珍珠,眼前的色彩一片晃荡,耳边好像听见当时镜子碎开的脆响。
范洛倒在地上,疼痛只有那么一瞬间,一瞬间的烈疼过去,一切又都平静完好。但那一刻,他多想就这样摔死过去,也许这样高沉就会原谅他。但是上天对他,非也要这么宽宏大量。不让他死,要他好好活着,能清清楚楚感受疼痛地活着。
路人是一个可能还不到二十的年轻小伙子,尚背着书包,穿着运动服和白色球鞋。他赶忙说对不起,把范洛从地上扶起来。
范洛摆手说没关系,站起来时眼前黑暗一片,后又逐渐清明,昏疼压住他的脑门。
年轻男人还在道歉,仔细观察范洛的脸色和状态,抓住他的手臂说:“我看你好像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
范洛推开男人的手,径往前走去:“我没钱。”
他刚走了几步,那年轻的男人又追上来:“不行,你还是得去诊所看看。我舅舅开诊所的,我和他说一下不收你钱。”
范洛把他再次伸过来的手狠狠打开,大了嗓门吼道:“跟你说了我没钱,走开!”他是很傻,可还不至于不知道人心险恶。
男人被他凶了一句,退后两步说:“那、那好吧。”
走到公园门口,红枫树下一张黄长的公共靠椅。范洛坐在靠椅上,身子歪斜地靠着椅背。他凝望地板上正在搬运馒头的蚂蚁,行人来去总会踩死几只。他闭上双眼,眼前是混沌的黑暗。深不见底的幽黑,一直混沌黑暗下去。
手背传来被蚂蚁啃噬的疼痛,范洛屏着一口喘不上来的气,猛地睁开双眼。
昏暗的小诊所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在药柜前抓药。范洛坐在一张木椅上,细长的输液针埋在他手背里,针管顺着一条透明管道,攀连一瓶悬吊在架子上的药液。
在公园里撞了他一下的年轻男人,从诊所门外走进来。对范洛笑着说:“你醒过来了?我就说不能不管你。”
范洛打量了这间小诊所一眼,一个装满西药味的狭小空间。眼镜医生只顾抓着他的药,安静斯文,一句话也不说。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范洛问年轻男人。
“是啊。”年轻男人走过来,坐在范洛旁边的椅子上,“你刚刚昏倒在公园门口,身上的衣服差点被人偷走。我之前撞了你一下,心里过意不去,就把你带到我舅舅这里来了。”
他的热情像水一样喷溅到范洛脸上,于是范洛略为无所适从地移开视线,轻点了一下头,一声道谢的话也没说。
年轻的孩子便自顾介绍起自己,一个今年才上大一的学生,刚换下来的高中校服上,胸口绣着的名字是“林识源”,年龄是18岁。大好年纪。一个还存着善心的白纸一样的年纪,掉落在水里的落叶,奢求拥有的年纪。
林识源望了一眼范洛正输液的药瓶,跟眼镜医生说:“舅舅,他这瓶是不是快输好了?”
眼镜男人停下手中正在拆分的西药,绕过药柜,走到范洛旁边,调整输液管的流速。
“你家在哪里?待会我送你回去吧。”林识源的热心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范洛滚去。
范洛说:“我不是本地人,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林识源又问:“那你住的酒店在哪?”
“我没住酒店。”范洛回答他,“北京的酒店太贵了,我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回家拿钱,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睡在公园里。”范洛怕别人把他当成奇怪的乞丐,于是匆忙补充一句,“我看很多人都睡那里。”
“难怪你会发烧,这天多冷啊。”林识源说,“那不然去我家住吧,我家有空房间能睡人。”
眼镜医生抬头瞥了一眼他的外甥,眼镜后面的两颗眼珠流露出一丝只有他这个年龄的人才懂得的暗示。因而这个暗示,林识源完全不懂,也没注意到。
范洛的眸光回了一些春天才能看得见的光,他嘴唇动了动问:“真的吗?”
“真的。我爸妈出国了,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林识源有着懂事后的小孩子才有的大方。
他舅舅又次停下手头上的活,走到里间里去,拿起座机打电话。
林识源跟范洛说话越说越兴起:“我看你也是来北漂的吧?刚来的时候是这样,等你找到工作后就会好一些了。”
范洛说:“我不是来北漂的,我是来……我原本是来找人的,人没找到。”
眼镜医生从里间出来了,跟他的外甥说:“识源,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要你去听。”
林识源“哦”了一声,跑进里间里。
范洛听见他在里头和母亲说着说着辩了起来,“他看着不像坏人”,“我不小心撞了他”,“没地方睡觉很可怜的”,“我以前那个学长也是这样”如此云云。
范洛去看眼镜医生,眼镜医生仿佛事不关己,全身心投入回他的医药工作中。
林识源的父母不让孩子带陌生人回家住,林识源不听,和母亲争吵,最后还是任性地把范洛这个陌生人带回家。
林识源的家是两室一厅的小套房,居住的小区说不上特别好,但也不差。范洛喜欢客厅的那个阳台,那个阳台可以看见公园里的景色。
范洛心想,他在这里借住两个月,等攒够钱就回家去。
林识源现在一天只上半天课。有时晚饭会从大学食堂里打包回来,带给范洛吃。他说范洛长得很像他以前一个学长。那个学长还没毕业就被学校退了学,起初留在北京工作,没两个月失了业,天天睡在公园里。那个学长以前对林识源非常好,可惜林识源还来不及回报他,他就失魂落魄地回了老家。
所以林识源见到范洛,像看见他以前那个学长,想把这辈子可能都回报不了的谢意,回报在范洛身上。
北京的菜都带着点辣,范洛不太吃得惯。餐盒里两团肉瘤一样的圆球,范洛也看得眉头微皱。他筷子戳了戳那两颗“肉瘤”,问林识源:“这是什么?”
林识源说:“红烧狮子头。”
范洛试着尝了一口,感觉特别奇怪。
林识源笑了两声说:“你和我那个学长,这点也很像。但这其实不是北方菜,是你们的南方菜。”
范洛说他不知道:“第一次吃到这种菜。”以前在美国读书,吃的是美国菜。后来他母亲改嫁美国人,家里吃的仍几乎是美国菜。所以不管是南方菜还是北方菜,接触少的,在他眼里可能都有点奇怪。
白天和黑夜切换的频率,就像林识源回家后常常会翻的那本小说。一下子两个月就翻过去了。
范洛每天都会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的景色,看着秋天是怎么变成冬天,红色如何凋零。这一天,他看见了雪。
白色的雪点从天上飘落,掉在枯枝和屋顶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树枝和屋顶就积起了一层白。范洛眼睛里的色彩变成无尽的白,像水彩沉在水里逐渐褪了色。
范洛凝望趴在栏杆上融化的雪花,说:“原来这里的冬天会下雪。”
坐在客厅里的林识源惊讶地问:“你不知道吗?”
范洛说:“我知道。”
“南方不下雪我倒是知道。”林识源说。
范洛没作答,手指触碰掉下来的雪花,冰冷刺进他的指尖,手指僵硬得像不会行动的人。他身体突然冷得发颤,眼眶骤然间红了,聚来一股水意。一股痛意从胸腔出往上刮。他扶了一下栏杆,身体弯下来,不由自主蹲到地上,蜷缩起身体,眼泪猛地冲出。他本来是想忍住的,可是越拼命去忍耐,便越会适得其反。他很突然地哭出来,哭声像一条溺水的,抱着一根木桩的狗在哀嚎。
客厅里的林识源吓了一跳,跑过来问:“怎么了?”
范洛抽噎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两手抹掉眼泪,但眼泪还是在争先恐后的外涌,“只是我……我不想这样……我真的,我真的……”
林识源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知道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啊。”
范洛只是哭,没有理由地在哭。倒在了地上,用手臂挡住自己哭得很丑的脸,缩成一团大哭,仿佛有人拿刀刺进他身体里,搅动他的五脏六腑,疼痛从喉咙里拉扯出来,绵绵不断。
没人告诉他,加州以外的世界,冬天会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