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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沙惑抱着画，和川玉并排走过海岸。路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琥珀色的蝴蝶，在他们面前盘旋了阵，最后落在川玉的肩上，不动了，乍一眼看过去好像一片干枯的枫叶。
尘沙惑有些诧异：“这只蝴蝶认识你？”
川玉笑起来，伸手轻轻触碰蝴蝶：“我们见过很多次了。它叫倪克斯，是玛利亚最喜欢的宠物。”
尘沙惑看着川玉说：“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倪克斯吗？那位黑夜女神？”
川玉放下手，目光转移到尘沙惑的脸上：“你听说过‘黑夜起源论’吗？有一些人相信宇宙起源于某个黑夜，这部分人还会把倪克斯看作死神。”
尘沙惑想起来了，德卡德好像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他点点头，嘀咕了句：“你说的是那些信奉俄耳甫斯主义的秘密教派……”
不远处，一个红发的女人抓着胸前的水晶吊坠，朝他们露出银币一样的微笑：“怎么样？涅瓦的冬天很冷吧？”
“还好。”川玉说着话，走到摩西玛利亚边上，说，“我们两个都不是第一次来涅瓦。”
“涅瓦的冬天除了雪没有什么好看的。”摩西玛利亚笑笑，目光越过川玉，看向尘沙惑，说，“你就是那个用大脑接纳了德卡德的人吧？”
“是的，我叫尘沙惑。”尘沙惑换了个姿势，把画夹在胳膊下，朝摩西玛利亚伸出一只手，“您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摩西玛利亚握住尘沙惑的手，朗声笑道：“别忘了，是川玉带走的德卡德，德卡德可是涅瓦科学家的发明。”她放开尘沙惑的手，一把拍上川玉的肩膀，“很久之前，这个人带走了德卡德，昨天又给我发消息说他遇到了德卡德的主人。”
尘沙惑笑笑：“我不是德卡德的主人，我们更像是朋友。”
说完，他飞快地瞥了眼川玉，想象着自己在那条消息里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样子。川玉会怎么和别人介绍自己呢？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应该还不错吧？想到这里，一些词语像鱼一样跳出了尘沙惑的脑海，诸如“冷静”，“可靠”，“有礼貌”，“有教养”……所有词语都带着水的气味，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出来，争先恐后，只在水面留下一圈又一圈波纹。他不知道自己达没达到这些词语的标准，他只知道德卡德能看穿他的想法，要是自己还没资格被这些词语定义的话，那就太丢人了。
好在摩西玛利亚的问题及时解救了尘沙惑：“你身上的这幅画是给我的吗？”
尘沙惑点点头，急忙把画递了过去。一缕阳光洒在画上，画面中央的圣杯闪着金色的光。川玉问摩西玛利亚：“这就是你梦到的那幅画吧？”
“就是这幅画。”摩西玛利亚抓着画框，又笑开了一些，“我不知道它是谁的作品，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是在那个梦里，它是通往真相的梯子。”
“这幅画可能没有名字。”川玉稍一耸肩，倪克斯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他目送着倪克斯越来越远的背影，对摩西玛利亚说，“你要为这幅画起个名字吗？”
“我会叫它《耶稣碰倒了圣杯》。”
川玉没听明白：“可是耶稣在哪里？”
“耶稣在十字架上。”
川玉笑了出来。尘沙惑在一边也忍不住提起嘴角。摩西玛利亚继续说：“你们不进来坐坐吗？”
川玉笑着摇头：“不坐了，我们的朋友还在城市广场等我们。”
“你们的朋友去了城市广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座神像。他们是去看神像的？”摩西玛利亚回头把画交给一位年轻的管家，说，“我带你们去吧。”
还没等川玉说什么，摩西玛利亚就从管家的手里接过围巾，系好了，一个人径直走在前面。她一边走，一边介绍沿途的建筑物：“这边是海湾花园，我们的园林部门在里面种了很多植物，最多的是木棉，印度榕，晚香玉和三色鼠尾草。涅瓦的铁路会经过这里，夏天的时候，车上都是带着照相机采风的人。《寰球博物》说这里是整座城市的肺部，你们看过《寰球博物》吗？那是涅瓦电视台一档收视率很高的节目，只在黄金时段播出喔。
“这里以前是矿洞遗址，现在改成了这栋‘珍宝宫’。一楼展览地球时期的珠宝首饰，二楼售卖涅瓦的旅游纪念品，三楼有一家免费开放的图书馆，主要推广涅瓦文学。你们看过涅瓦文学吗？涅瓦也出过一些有名的文学家，像萨克斯·萨克斯，婆罗浮屠，十六游增，松本索菲亚，水门汀，还有卡文迪许三兄弟……可惜他们都没有拿到巴比伦文学奖。现在每位作家的梦想都是拿到巴比伦文学奖吧？就像地球时期的布克奖，龚古尔奖，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一样。我记得去年拿到巴比伦文学奖的作家是福尔摩沙，听说他出生在伊利西亚大陆北部，行踪非常神秘，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这个地方是涅瓦中心大厦遗址。为了纪念我们和奥罗拉的那场战争，城市规划部门保留了墙壁上的弹孔和火药的痕迹，在大厦周围设置了一条安全线，人们只要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当时的行刑场景。”
尘沙惑踩在安全线上，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排蒙住眼睛，跪在地上的奥罗拉战俘。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念着统一的祷词，还在胸前别着统一的紫色胸章。这时，涅瓦的行刑队提着枪走过来，战俘全都倒下去了，只剩枪声在风中震动。
“这是……战争投影？”尘沙惑眨了眨眼，后退一步，离开安全线。
摩西玛利亚点头：“治安管理局开发出来的最新技术。”她抓了抓围巾，红色的长发轻轻晃动，“生活在不同空隙城市的人抱着不同的信仰。有人相信现实是唯一的真实，也有人相信现实是无尽的虚无，正是这样那样的主义挑起了战争……是战争让涅瓦成为涅瓦。”摩西玛利亚拨开耳边的头发，问川玉要了根雪茄，又说，“没有一个涅瓦人能从战场上回来，最后一颗子弹永远属于士兵自己的胸膛。”
一阵海风吹过来，摩西玛利亚打了个哆嗦，随即搓搓手，抽了口雪茄，说：“你知道现实世界的哲学家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现实世界其实是想象界和象征界的一种混合物，我们这些空隙城市呢，既不在想象界，也不在象征界，全都处在你们接触不到的实在界，所以那些发生在空隙城市间的战争只是一种发生在实在界的战争。它们影响不了现实世界，所以根本不需要现实世界的注意和关心。”
尘沙惑沉思片刻，说：“这是保守主义的观点？”
川玉咬住一根刚刚点燃的雪茄，引用着摩西玛利亚的话，感叹道：“‘这样那样的主义’啊。”
摩西玛利亚摸着围巾，笑了笑。她扭头看向天边，说：“太阳要落山了。日落总是涅瓦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就像雪地里的一块血渍。”
他们再次启程，继续往城市广场走。路过帝国之心美术馆的时候，尘沙惑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于是停住脚步，往里面探了探脑袋，好奇道：“他们在干什么？”
“这是一次针对罗斯戴尔家族的抗议活动。你们听说过罗斯戴尔家族吧？伊利西亚大陆最有名的军火商。”摩西玛利亚道，“他们用贩卖武器的钱成立了迦勒底基金会，然后以基金会的名义资助博物馆和美术馆，慢慢地，那些溅到钱上的血就变成了一种审美，一门艺术。在涅瓦，一些人组成了‘白鸽’小组，要求帝国之心美术馆停止接受基金会的资助，并把罗斯戴尔家族的名字从美术馆的纪念碑上抹掉。”
尘沙惑迈上一级台阶，抬头发现美术馆的每层楼都站着抗议的人。他们喊着口号，挤在一起，从背包里抓出一把又一把纸做的子弹，一股脑全扔了下来。很快，漫天都是白色的子弹了。它们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来舞去，好像鸽子的羽毛。一些人躺在大厅的入口，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沾满了红色的颜料。另一些人在他们边上举起牌子，奏响军鼓，大声喊道：“谁来为我们的疼痛买单？”
躺在地上的人回答：“罗斯戴尔家族！”
“谁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供我们观看？”
“罗斯戴尔家族！”
他们三个人走远了些，抗议声渐渐小了。摩西玛利亚抽着雪茄，叹气道：“我们的政府成立了伤害管控部门，也成立了战后创伤互助小组，但是这些远远不够。罗斯戴尔家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帝国之心也一样。”
尘沙惑点燃一根香烟，望向帝国之心美术馆的门口。那里有一些骑在马上，捏着催泪弹的宪兵。在他们周围，还有一些个子更高，体型更大的宪兵，他们抓住了一些游行的人，正把那些人往治安管理局的车里塞。尘沙惑挥了挥夹在指间的香烟，驱散在眼前漂浮的灰尘，轻声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是好的，伊利西亚大陆和空隙城市之间没有引渡条例，他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摩西玛利亚无奈地笑了。他们聚在一起抽了会儿烟，川玉伸展胳膊，弹掉雪茄上的烟灰，说：“玛利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知道一个人救不了所有人。”说完，他笑笑，重新咬住雪茄，“但是不要灰心，这种抗议也有成功的先例。”
摩西玛利亚吐出一个烟圈，看向川玉：“你是指治安管理局回收家用时间机器的那一次？”
川玉嗯了声，说：“当时到处都是家用时间机器的广告，太空漫游公司说这种机器可以让时间倒退一分钟。”
摩西玛利亚道：“我记得那个广告，之后所有人都在联系太空漫游公司，订购商品，整个大陆的人都变得很疯狂。”
“一分钟其实很短，什么都改变不了。”川玉的嘴唇轻轻擦过雪茄，“六十秒，差不多一句话的时间，不够让人改变一个决定，也不够让人躲开一辆车，看清匕首和子弹。它不断给人希望，却又把人困在一个绝望的循环里。后来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抗议太空漫游公司，治安管理局就根据《伊利西亚大陆时空管理规范》第二章 第三节的内容回收了所有商品。”
摩西玛利亚掐灭雪茄，沉默了。尘沙惑抽着烟，始终没再说话。他想起太空漫游公司宣布破产的那天，他正在治安管理局的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面前的屏幕闪了又闪，一个声音伴随电流响起来：“太空漫游公司为什么要发明时间机器？”
是香灯的声音。
尘沙惑抬起头，想了想，说：“为了让人们修正自己的错误。”
“你对人类会犯错这件事很感兴趣？”
“是的。”尘沙惑承认道，“犯错并不可怕。”
香灯的口吻更加困惑：“犯错不可怕吗？根据我收集到的信息，一个错误可能会为人带来愤怒，恐惧，悔恨，心碎，以及一系列负面情绪。人们会被这些情绪毁掉。”她问尘沙惑，“你想成为这么脆弱的人类？”
尘沙惑放下钢笔，盯着不小心滴在辞职报告上的一滴墨水，说：“我不怕犯错，我只是……只是想理解所有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他还记得香灯思考了很久，在对话的结尾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你可以带我走吗？”
一转眼，摩西玛利亚的声音把尘沙惑的意识拉回到涅瓦的街道：“前面就是城市广场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广场上的三座神像，极乐女神阿洛莉亚，雌狮苏尔，还有地球时期的女武神瓦尔基里，你们应该听过她的神话故事吧？”
她笑笑，目光一下飞得很高，很远：“这里的人们已经受够了那个神全是男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