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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沙惑走到川玉边上，皱起了眉头：“可是自然科学局在六年前就宣布了白虎的灭绝。”
川玉侧过头看他：“六年前死去的白虎是亚当，自然科学局说它是伊利西亚大陆上的最后一只白虎，雄性，具有研究价值，所以他们解剖了亚当。那些人从动物园带走它的尸体，切开它的皮肤，剥光它的肉，拆掉它的骨头，再拼起来做成标本，以科学的名义宣布地球时期的又一个物种就这么灭绝了。”他转过头看向白虎，“但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你才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只白虎。”
白虎莉莉伏在地上，像一张被人晾晒的毛毯，不置一词。川玉又说：“是自然科学局把你送进这个空隙的？”
莉莉的声音闷闷的：“我老了。亚当死后，胚胎培育实验也失败了，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我是被‘秘密流放’到这个空隙的。”
尘沙惑皱着眉说：“他们……他们没有叫人来看过你吗？”
莉莉照旧沉默着，不答话。川玉抬起头，环视四周，说：“它的存在被自然科学局人为抹掉了，这里应该只有它自己。”
尘沙惑琢磨着“人为”这个词语，不知不觉间低下了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只有人类造成的事情才配有一个名字。动物也好，植物也罢，人类之外的一切都显得没那么重要。那他呢？他也是人类之外的存在，他的感觉，行动和意愿就不重要了吗？
香灯蹲了下来，以一种极其困惑的目光看向川玉：“书上不是说自然是人类的朋友吗？自然科学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类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朋友。”莉莉攥紧一只爪子，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见过很多人类。我在动物园见过他们，在斗兽场见过他们，在马戏团也见过他们。他们的手里攥着很多东西，有肉，有鞭子，还有笼子的钥匙，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一只不会开屏的孔雀，一只瘸腿的黑熊和一头烂耳朵的大象。它们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邻居。”
香灯低了低头，目光逐渐黯淡：“我很抱歉……但是世界上一定还有人记得你。这个人梦到了你，所以委托我们进到梦里来找你的名字。”
莉莉没有说话。尘沙惑问它：“你恨人类吗？”
莉莉松开了爪子：“恨是人类才有的感情，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地球时期的遗产正在消亡。动物，植物，海洋，页岩……‘消亡’这个词是我和亚当还在动物园的时候听到的。一天早上，一个女人站在我的笼子前，念了T.S.艾略特的一句诗，‘这就是世界完结的方式：不是砰的一声垮掉，而是轻轻啜泣着消亡。’”
川玉说：“你不明白恨，但你明白愤怒是什么。”
莉莉说：“我明白。愤怒是被孔雀啄掉的羽毛，是黑熊拖在身后的那条腿和大象破烂的耳朵，它也是亚当差点咬掉的那个孩子的手。愤怒是红色的，我不喜欢红色，我想念雨林的绿色。”
它又说：“但是雨林也消失了。”
尘沙惑突然说了句：“我们看到的你只是梦里的一个幻影吧？你知道自己被关在哪个空隙里吗？有没有具体的坐标？”
香灯一时吃惊，看着尘沙惑：“你要带莉莉离开空隙？”
德卡德也说：“先生，难道你还想收获一张新的通缉令？”
尘沙惑抓了抓额头，自顾自地说着：“我听说在伊利西亚大陆南部有一片人造雨林，那里光线充足，有最新研发的风循环系统，水循环系统，还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温度监测和湿度监测，也许我们……”
莉莉打断了尘沙惑的话，声音嘶哑：“不用试着救我，我快死了。来到空隙后的每一天，我的精神都在衰竭，这是自然科学局对我的惩罚。”
“惩罚？”香灯犯嘀咕了，“可是一个物种的灭绝并不是你的错。”
“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白虎。”莉莉趴在地上，气息顽抗，却逐渐微弱，“我是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次尝试……你是人类，你应该知道你们总是会为最后一种可能性赋予错误的期待。”
川玉垂下眼睛看莉莉，伸出手，一点一点抚摸它的毛发。四周一下变得很静，静得所有人都能听见莉莉的喘息。川玉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他俯下大半个身体，贴近莉莉的耳朵。尘沙惑看着那只手，恍惚间好像看到一场雪正下在莉莉的身上。他听见川玉说话的声音也很轻，轻得像他在教堂里听过的一首圣诞颂歌。那首歌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是《上帝赐予你快乐,先生们》还是《圣诞钟声》？应该是一群孩子唱的《圣诞钟声》吧……当时外面在下雪，孩子们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一片白色的蜡烛之间，风把那些袍子吹得流动起来，流成了一条更白更亮的河。
“晚安，莉莉。”川玉说。
莉莉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到德卡德的呼唤，尘沙惑的手指才恢复知觉。它们全都绞在一起，木木的，凉凉的。尘沙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川玉在边上看着他，还握住了他的两只手。怎么回事？川玉的手竟然变得有些温暖，不再让人一下子就能想到雪了。
周围传来啜泣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一声一声掉在耳朵里，又慢慢滑进身体，像冷却的铁在胃里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尘沙惑听得出来，那是香灯的声音。如果世界要结束的话，应该就是现在了。他想。
“你打算怎么做？”川玉的声音盖过了香灯的啜泣。
尘沙惑低头看着莉莉，说：“香灯可以回收它的尸体。”
听到自己的名字，香灯直起身子，抹了把眼睛，吸吸鼻子，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口点了几下，一块白色的屏幕立刻在尘沙惑面前展开来：“根据《空隙回收守则》第一章 第十四节，只有伊利西亚大陆治安管理局及其相关人员才有权限进入空隙，对重要物品进行回收。在回收程序开始前，请确认您的权限。”
“确认。”尘沙惑说。
“请问您要回收的物品是否在《空隙回收守则》规定的物品范围内？”
“是。”
“请问您是否已经检查过回收物品，并确认其不具备任何危险性？”
“是。”
“请问您是否知悉回收物品在《空隙回收守则》里对应的分类编号？”
“是，分类编号R39。”
“您的指令已收到。请您确认回收对象是否为分类编号R39的生物尸体？”
“是。”
“请问您是否知悉《空隙回收守则》第十章 第六节关于生物尸体的回收原则？”
“是。”
“请问您的这一申请是否有违《伊利西亚大陆公民道德规范》？”
“否。”
“您的申请已通过。请您根据需要，决定回收对象R39的最终回收形式。选择一，生物名字；选择二，生物气味；选择三，生物画像。”
尘沙惑侧过头去看香灯：“委托人要我们找的只是莉莉这个名字吗？”
香灯擦擦眼圈，点了下头。尘沙惑转过来看屏幕：“一，生物名字。”
“您的请求已收到。正在扫描空隙……已发现分类编号为R39的生物尸体，请您确认本次的扫描结果。请问您的回收对象是否为屏幕上这一图像？”
“是。”
尘沙惑说完，一只巨大的虚拟机械手臂立马从屏幕中心伸了出来：“分类编号：R39，回收形式：生物名字。回收过程开始，全程预计十分钟。”
川玉看着那只机械大手轻轻盖住莉莉的尸体，连忙凑到尘沙惑边上，小声问了句：“这也是治安管理局的投影技术？”
尘沙惑点头：“是的，那只手的灵感来源是地球时期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创作的壁画。”
川玉眨眨眼睛：“是不是《创世纪》里的《创造亚当》？”
尘沙惑再度点头。川玉却皱着眉，吸了口气，说：“太夸张了，它大得像能发起一场战争，你们竟然照单全收了？治安管理局里竟然没人抗议机器对人的侵略，科学对人的侵略。”
“治安管理局的行为准则是科学至上。”尘沙惑说。
川玉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十分钟后，那只山脉一样的大手从地上抬了起来，莉莉的尸体不见了，整只机械手臂也缩回了屏幕里。尘沙惑张开手心，接住了两个连在一起，带着白虎花纹的文字——“莉莉”。
川玉戳了戳那两个字，说：“这就是莉莉？”他看向尘沙惑，“如果你选择另外两个选项会怎么样？”
“我会得到一个装着莉莉气味的瓶子，或者一幅画着莉莉的肖像画。”
香灯抬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屏幕随即变得很小，很暗。她把屏幕揉成一团，塞回胸口，带着鼻音嘟囔：“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找莉莉的名字，鹿野苑先生和观无量先生什么都没说。”
尘沙惑想了想：“可能是莉莉的饲养员。”
川玉一时好奇：“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去找这个饲养员吗？”
“等一下，他们发来了委托人的坐标。”尘沙惑打开漂浮在半空的通讯器屏幕，点进了鹿野苑三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把屏幕给川玉和香灯看了看，“我们现在要去这里。”
香灯在胸口输入了坐标，一条通道慢慢出现在草地的尽头。他们穿过通道，走了会儿，一直走到一片铁丝网前面。铁丝网的另一侧站着一头大象。大象的耳朵垂向地面，边缘布满伤口，像两块风干的破布。铁丝网前立着一块字牌，上面写着：大象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