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赫城于感情之事上开窍得比较晚。
他是那种从小听话的小孩,长到十几岁都没有叛逆过。
十五岁的时候,他加入了征原军第一师团的青年营,一边参与新兵训练,一边接受军官学校的老师开小灶,累得没有多余精力想东想西。
十七岁的时候,他的一位教官被派去参与全军素质大赛选拔,问他要不要参加。
他同意了。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会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第一眼见到叶行言,他就觉得那人很特别,当时单纯的脑子里并没有“一见钟情”那个词,他一直以为那叫“一见如故”来着。
想起母亲多年前的那句玩笑话,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能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
至于后来的日夜思念、牵肠挂肚,则是因为对方遇到了困境,而他无能为力,因此那些歉意、愧疚和懊恼才会堆积起来淹没了他。
或许只有确定叶行言过得很好,那种日思夜想的状态才能消除,他一厢情愿地想。
后来,事情果然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了。
二十岁的时候,他加入了第十三特勤营。
特种作战部队训练任务非常重,加上那时候叶行言在云汉总参军事学院读书,似乎一切都很顺利,所以他想起那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那年冬天,他休假回家,母亲跟他提起他的婚姻大事,说已经在为他物色未婚妻人选。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叶行言,想起那句“如果是个姑娘,就定下给你当媳妇”,然后莫名其妙地憋闷起来。
以为时过早的理由回绝了母亲,他决定结束休假,回特勤营驻地去。
出门的时候,家里的警卫员追出来,交给他一份来自帝畿的秘密信函,那是征原军派驻帝畿的情报部门发过来的。
三年前,陆大帅曾令帝畿联络处收集叶训庭遗孤现状,要求定时写报告汇报。
后来大帅自己可能都忘了这事,那位情报主管却还记得,每到年末就会自动往霄晖城寄一份报告。
陆赫城带着那份报告去了驻地。
队里大部分人都在休假,营区里冷冷清清的。
当时他已经是一支作战小队的指挥官,有自己的独立宿舍,进屋放下行李,正打算拆开信函,就听到隔壁传来奇怪的声响——
家具的震动和压抑的咒骂,似乎是两人在干架。
当年进青年营,陆赫城用的是陆舜的化名,除了直属长官,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进特勤营,却是用本名陆赫城,因为这时候他需要在军中积累声望,彰显陆大帅虎父无犬子的家族传承。
大帅长子的身份让他在特勤营里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比如特别苛刻的选拔条件,特别严格的晋级考核,以及困难重重的融入过程。
那时候特勤营的营长郭承林真的很不想收陆赫城。
特种部队的性质决定了特勤营训练艰苦、任务危险,一个不好,就会弄出非死即残的场面。
大帅长子,去军团司令部学习指挥、研究战略不好吗?
来特勤营做什么?
这位小爷要是有个好歹,责任谁担得起?
然而不管是从身体素质、军事素养以及考核完成情况来看,陆赫城都是同一批士兵里的翘楚,郭营长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留下了他。
少帅既然留下了,那就不能再为难,反而要帮忙造势才行。
当然,陆赫城自己的表现也是无可挑剔,于是在立过一场大功之后,他被拔擢为一支行动小队的队长。
队员们对于陆赫城的能力也是服气的,只是鉴于其少帅身份,相处起来始终有些放不开。
时间回到那个冬日午后。
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疑似有人打架的动静,陆队长决定过去管一管。
隔壁住的是他手下的两名老队员,进队时间比他还早,以往那两人关系很好,也不知今天为什么闹起了矛盾,作为队长,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过去敲了一下门,问:“喂,你们干什么呢?”
室内立马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声响都是幻听。
“有话好好说。”他摆出队长架势,训斥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好打的,矛盾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我做主。”
室内没有回应,显得很心虚。
不打了就好,他满意地返回宿舍。
过了一会儿,另一名队员敲开他的宿舍房门,顶着一张尴尬脸问:“队长,你是真不知道隔壁两个在做什么吗?”
他一怔,问:“他们这次打架有隐情?”
两根食指相□□了点,尴尬脸队员小声道:“其实他们是一对儿。”
对,那两人是老搭档,关系特别铁,相当有默契,进进出出都爱黏在一起。
“然后呢?”他问,“为什么闹矛盾?”
尴尬脸队员愈发尴尬,“不是闹矛盾,是在争上下。”
他也愈发迷糊了,“什么上下,职务还是军衔,他们不是一样的?”
尴尬脸队员倍感心累,十万分后悔自己跑过来打小报告的愚蠢行为,然而话说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只能道:“他们在搞对象,就跟男女之间一样,有一个要被当做媳妇,现在两个人都不想当。”
晴天霹雳,平地惊雷。
陆少帅纯洁的三观就此被炸成渣渣。
“今天大家休假,营区里没几个人,他们大概也是没想到队长你会提前回来,所以动静大了点。”尴尬脸队员双手合十,“他们两人这关系,知道的人不多,哎,反正知道的也当不知道,队长,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陆赫城哦了一声,因为内心震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名队员走后,他回到书桌前,继续拆解帝畿情报部门送来的信函。
同性相恋这种事,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以为距离自己很遥远,所以没什么真实感,没承想隔壁宿舍就住着一对,还会因为谁当媳妇而打架。
唔,作为一个有分寸的队长,这种私事他就不介入了,当然前提是那两人别因为私情而影响出任务。
信封打开,一份报告与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叶行言。
褪去几分圆润与稚气,少年的脸型拉长了,眉峰愈发挺拔,下颌线愈发流畅,不过五官的中心依然还是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夏夜的星河,璀璨而明亮。
他觉得很开心,每次得知那人过得好,他就会很开心,比自己取得什么嘉奖或者成就还要开心。
然而那次的开心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凌晨时分,他从睡梦中惊醒,心跳因为荒唐的梦境久久不能平复。
突然他握紧拳头,狠狠往自己胸口捶了一下!
怎么会做那种梦?
怎么能在梦中对那人做那样的事情?
怎么可以?
那是不对的!
陆舜兄……
少年笑起来,红润的嘴唇像带露水的花瓣,皮肤白得晃眼,仿佛阳光下的初雪……
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好,当然好,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然后,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绮丽、激荡和疯狂。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仿佛他一直在追寻着什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现在,他不但知道了,而且还得到了。
发现自己再次陷入旖旎的幻想,他赶紧跳下床,去盥洗室冲了个冷水澡。
十二月份的冷水澡,足够冲得任何人透心凉。
冲完澡,他重新躺回到床上。
陆舜兄……
黑暗中,少年的笑脸再次浮现。
不!
打住!
不能想!
不应该想!
那是不对的!
那天后半夜他一直没有入睡,天亮之后,听到熟悉的起床号,看到渐渐热闹的营区,他才算回归了现实。
至少他以为回归了现实。
然而当白昼过去,黑夜再次降临,躺在那张单人床上时,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想起了那个不可言说的绮梦,以及——
那个令他魂萦梦牵的少年。
食髓知味大概就是这样了。
自那以后一段时间,他经常需要半夜爬起来洗冷水澡,洗着洗着,渐渐也就认了命。
他承认,他对那人怀有的感情不属于友谊。
没有人会夜夜想着把自己的好朋友拖到床上,压在身下,然后这样那样。
他知道那样不好,就算只在心底想想,也是对那人的亵渎,然而愧疚归愧疚,他无法阻挡自己一夜夜沉沦。
好在那段混乱的时期没有维持很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淡定了下来,区分了现实与幻想,学会了从容处之。
是的,他喜欢叶行言,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更不是对兄弟的那种喜欢,而是想要与那人生同衾死同穴的那种喜欢。
然而对方不是姑娘,不可能对他怀有相同的想法。
此后几年,他母亲想给他说亲的意愿越来越强烈,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你在想什么,真想当和尚啊?”母亲气急了骂他。
“那就当和尚吧。”他说。
其实他更想说自己心里有人了,除了那个人,他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谈婚论嫁。
只是那话不能说。
再后来,他在心里给自己划下了一道线:
如果有天那人结婚了,他就将那一切埋葬,不再允许自己继续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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