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时,窗户半开,被微风吹得微微作响。


随着菱窗的摇摆不定,光影明灭间,暖意融融的熏风吹在脸上,让宴云产生了一种他仍旧在将军府的小院里,身旁就是穆长沣,男人温热而宽厚的身躯触手可及的错觉。


但他是务实的性子,从不喜编造事实欺骗自己,哪怕人还没醒,也恍惚记得自己占尽了穆长沣便宜后逃之夭夭。


那一夜极尽缠绵,宴云拼尽了这辈子的勇气和力量,到最后几乎肌肤骨骼都瘫软化为花泥,是以头一天根本没跑出去多远,而是藏在了柳如眉和王逢恩曾住过的房子里。


穆长沣离开西宁城、赶赴京师的时候,他悄然藏在人群里,望着穆长沣离去的背影。


他坐在栗色的战马上,神色远比过往的任何一日都要冷峻,当那双漆黑的眸子无意的扫过宴云所站方向时,他的心脏蓦地痛楚难当。


离开穆长沣便意味着彻底放弃了他。


余生漫漫,他再也不可能和穆长沣产生任何瓜葛。


毕竟刘夫人说得对,将军府需要一个继承人,哪怕不考虑穆家上下,整个西宁城都是倚靠穆家军的镇守才能得百余年太平,他不能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


发现自己离开后,穆长沣一定会另娶妻子,生儿育女。


而一想到穆长沣对于那一夜的感受,恐怕和谢英知借醉酒表白时一样,男人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未必会嘴上说什么,却要一直隐忍着厌恶,宴云的心更是如针扎一样,疼的无法呼吸。


宴云沉郁的心情没能维持太久。


放在枕头边的襁褓里,小宝眨巴眨巴奇长无比的黑睫毛,剔透如黑水晶的大眼看向宴云,接着便咯咯咯的一面笑,一面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头,准确无误的捏中了宴云的脸颊。


“呜……好疼啊……”


这孩子天生的力气实在是大,拧的宴云半边脸肉发麻,他抱住孩子结实短小的身子,想把他抱离自己,却又摸到湿漉漉的一大片。


“哎呦我去……你是水做的男儿吗,怎么又湿了啊?”


得,宴云认命的爬下床,蓬头垢面也来不及拾掇,赶紧先从包袱里取出新尿布帮小宝换上。


遇上隔壁的楚婉、楚嫣两姐妹时,宴云便告诉她们,这孩子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


她俩都点点头,没继续追问,但宴云看的出,她俩表情明显不太相信。


其实宴云说的是真话。


他离开西宁城后,漫无目的的顺官道前行,一日走得倦累,便靠在浓荫如伞的香樟树下歇息,没想到闭上眼便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便看见怀里竟躺着个赤条条的白胖孩子。


小孩儿也不知多大年纪,见宴云注视着自己,似乎要把自己放下地来,马上扁扁嘴,


呜呜噫噫的哭了起来。


哭声震得宴云头皮发麻。


他听说过,此间有人养不活孩子,便会将孩子遗弃掉。


或是扔进大木桶里,顺江而下,能活能死都看命,做父母的不是亲手杀了孩子,被逼无奈之余心里好受些。


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不靠谱的父母,精准的将孩子投放到他的怀里。


不管怎么说,拜这闹腾没完的小婴儿所赐,宴云每天从早忙到晚,觉都不够睡,想起穆长沣的次数明显减少,那种痛入骨髓的痛苦也减轻了不少——刚一开始痛,小宝就开始闹了。


客栈每天的房费比单独赁个房子要贵不少,继续住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洗完晾好小宝的尿片子,宴云便和楚嫣、楚婉姐妹商量着,把目前三个人的钱凑在一起,找牙行看看房子,若能买的起便买一处房产,他们三人以文书约定好份额,一起居住。


楚婉点点头,将荷包里、衣服里缝着的银子都取了出来,和宴云的一起摆满桌子。


楚嫣则快人快语,说:“小宴不必那么麻烦,咱们都信得过你,文书上只写你的名字就是——只当你小宴公子是咱们的一家之主呗!”


说着便吃吃而笑,红着脸凝视着宴云。


宴云专注的低头算账,忙说:“这可不行,你们俩的银子足有我的一倍多,怎能将房产记在我名下?”


他深感两名女子对自己过分轻信,这样的性情若穿到末日世界,怕是被人啃得骨头也不剩下,故而连连摇头。


见状楚婉先笑了出来。


其实这一路上的花费,大多是宴云出的。每当她俩看不过眼要掏钱,都被宴云阻止。


宴云理由有三:


一则,财不露白,他担心路上人多眼杂,被人瞧了去谋财害命。


二则,她俩虽没生育,到底是女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地上跑,不管在将军府还是外头住,年轻仆妇、嫂子们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她俩都看过挺多,常帮忙搭把手照顾小宝。


路上颠簸,有次小宝烧的满脸通红,用什么药都不退,哭得声嘶力竭,手足抽筋,十分危险。


她俩便和宴云轮番值守,小宝的额头和四肢总有浸透了冷水的毛巾敷着,折腾了三四日才算好。


宴云感激她们,不肯让她俩花钱。


三则,宴云有句话挂在嘴边,说是他家乡的谚语,好男人要照顾妇孺。


楚嫣楚婉虽从没听说过这句谚语,但小宴公子说的话总没错。


主意既然定了下来,三人带着吃饱喝足睡得贼香的小宝出发,在牙行里牙郎的引领下看了两三处地方,很快择定了位置最好的一处。


不甚大的两层木楼,前院和后院加在一起,凑不足曹植七步成诗的地界,但胜在院里有一口自来井,离商户聚集的巷坊只隔一条街。


因他们定的爽快,牙郎很快联络上原房主,同样爽快的少收了十两银子。


交割文书都处理完,三人高高兴兴的迈出门槛,着急回客栈搬运东西,布置新家。


牙郎手里头捏着银子,笑得和朵花儿似的,没等几人走远,街的另一面静静的驶来一辆乌黑车壁的马车。


车身上虽无装饰,但牙郎眼尖,认出所用的马匹毛色油亮,四蹄细长,嘶鸣声沉稳有力,显然是最上等的马匹。


在遍地京官、满街权贵的京城里,能用的起一等马的人家也不多。


牙郎忙笑呵呵的迎了上去,只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起车帘,露出一双狭长优美却又气势惊人的眼睛。


那双眼完全没有看牙郎,不动声色的越过牙郎的身影,看向渐行渐远的三人,尤其是抱着孩子的青衣少年,像在思忖着什么。


牙郎还在琢磨客人用意,车帘下又出现另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孔,看向三人的眼神里透着十二万分的为难,像碰见了生平最难的一件事。


白面俊美的男子主动问:“那人是谁?”


牙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笑嘻嘻的答:“那是刚买了房子的客人。男的年纪轻轻,相貌生的相当不俗,所以才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愿意掏钱帮他买房子,和他住在一块!”


“啧啧,听她俩说话像是一对亲姐妹,那位小爷真是艳福不浅,让人艳羡啊!”


又主动指着东边街道,补充说:“新房子就在那边,离商坊多近啊!才用了不到三百两银子,划算着呢!”


颜靖臣点一点头,彻底断了心思,那个眼熟的背影,十成十不是宴云。


不是颜靖臣夸口,他和宴云甫一见面,便察觉到秀美娇憨的少年是个喜欢男人的主儿,和油头粉面、诱使女人给他花钱的小白脸不是一个路数的。


“不是他。”


因着妹婿穆长沣的要求,颜靖臣每日必须和他碰面,向他当面汇报寻找“颜玥儿”的进度。


每天颜靖臣都要硬着头皮,汇报进展为零。


穆长沣身为征战沙场的武将,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怕并不大发脾气,被他目光笼罩着,颜靖臣也备受折磨。


那三人的背影转过一条街道,再也看不见,穆长沣才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正好牙郎说到“那院子隔壁正好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宅邸,三进院落,桌椅齐全。老人家得了病撑不住,赶着落叶归根,便托付我们牙行帮忙售卖,价钱极是合适……”


穆长沣打断牙郎的滔滔不绝,说:“就要那里。”


牙郎刚接待了看房当天交割手续的爽快客户,没想到转眼便接待连房都不看的客户,他又惊又喜,也不知前几日去香积寺上香,是拜对了哪尊大佛。


连颜靖臣也震惊了:“就这么定了?你也太草率了吧?”


穆长沣乌黑冰冷的眼珠看向颜靖臣,“不过是两三千两银子的事,也谈得上草率与否?”


颜靖臣心口一窒,想起侍郎府依旧入不敷出的账目,匮乏的公库,觉得妹婿更加碍眼三分。


宴云自不知道他走之后牙行发生的事,他和俩姐妹收拾好新居后,俩姐妹去绣坊看看有无活计,让他暂时留下,小宝还小,身边不能缺人。


见他犹豫,楚嫣说话直爽,不喜绕弯子。


“凭我俩的手艺,你还怕养不起你和小宝吗?”


宴云嘴唇几度开合,虽觉自己被人养不是长久之计,终究还是没吭声。


他本想开医馆维持生计,最差也可找药铺子,当个帮忙写药方、抓药的店小二。


但情况暂时不允许。临走前他担心穆长沣的双腿,用尽了疗愈异能帮他修复,离开将军府当天并没什么异样,灵识里的绿树虽枯卷了几片叶子,整体还是欣欣向荣的。


谁料捡到小宝后,因小宝积食,宴云催动异能,这时才发现整棵绿树如受了伤的人一样,抱卷着枝条蜷缩成一团,连植物天然的呼吸都轻轻浅浅,几乎消失。


抱着小宝玩了一会儿,宴云倦倦的又如梦乡。


梦中他又见到了想念的穆长沣。


男人袒露胸怀,半闭着眼,半倚在大迎枕上,简直是一个欢迎享用、随便□□的姿势。


宴云觉得穆长沣漂亮的肌肉简直是罂粟一样的存在,看得他心痒难耐,终于还是扑了过去,上下其手,把玩的十分痛快。


谁知下一刻,他便察觉到凉飕飕的目光,抬眼一看,便对上穆长沣杀气冲天的眼眸。


男人一把擒住他的双腕,将他拎小鸡似的拎离地面,大步朝门外走去,“油锅何在?我定要将这个贪恋男色的淫邪小贼下锅炸了!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挣扎着醒来,宴云满头满背都是汗,把新床褥都打湿了,他擦了把脸,心有余悸的低嚷:“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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