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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被窝是需要人来捂暖和的。
易浔穿着单薄的睡衣,快速爬上护梯,钻进冰冷的厚实被窝,在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会儿才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脑子从考完试开始就昏昏沉沉的,睡得也不太安稳,手心脚心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半夜起了风,萧瑟的寒风混着雪花滑过窗户,发出“呜呜”的刺耳声响。
易浔听了一整夜的风声。
生物钟迫使他早晨七点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易浔沉沉地喘着气,下楼梯的时候颤颤巍巍,差点跌倒。
易浔望着镜子里的他,脸颊绯红,嘴唇干裂起皮,他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手背抵着额头——好像发烧了,度数还不低。
可能是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吹了冷风。
不过易浔从小抵抗力就不太强,换季的时候感冒发烧更是数不胜数,他趿拉着拖鞋,准备去柜子里翻药吃。
只是今天不太幸运——药片没有了。
轻轻叹了口气,易浔慢吞吞地套好衣服,打算问问宿管阿姨有没有感冒药。
走过安静的、干净整洁的走廊,易浔揉着干涩的眼睛转弯。
有一个穿着长长大衣的女人正在和宿管阿姨攀谈,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岁月雕刻的细微痕迹。
易浔揉眼睛的动作顿住,血液好似逆流而上,他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
“……妈妈。”
易浔低头认真地系上安全带,偷偷瞥了一眼梁音,她柔顺的长发静静地垂落肩头,易浔记得梁音身上一直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小浔,”梁音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这次月考怎么说?”
易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把每一门的功课都汇报给妈妈吗?可是他觉得妈妈只是随口一问,他低头含含糊糊地说:“一般。”
“嗯。”梁音停在红绿灯路口。
算算日子,梁音应该出月子了,易浔看着妈妈的毛呢大衣,窗外阴沉的天色还零零落落地飘着雪,易浔远远地看见傅川家前面的那栋高楼,有片刻的失神。
他转过头:“妈妈,你不冷吗?”
交通灯转绿,梁音脚踩油门,错过回家的路口,她微微侧目:“什么?”
易浔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路口,他都忘记了,妈妈有新的家了。
车内空调的暖气呼呼地往易浔本就红烫的脸上吹,易浔咽下问题,摇摇头:“没什么。”
他提前为将来的、面对梁知林的尴尬而感到忐忑不安,垂眸缓缓揪紧了安全带,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绿化带在心底演练着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礼貌。
车辆缓缓驶入小区,小区内常青树木绿意盎然,地面已经被扫除积雪,想来梁音和梁知林对这个小区精心挑选了许久。
下车后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易浔泛红的脸颊变得有些苍白,他悄悄将手缩进棉服,喉咙也开始发疼。
然而梁知林并没有在家。
梁音推开门,映入易浔眼帘的是一个温馨的小家。
被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小玩意装饰着,大多是些极富童趣的小插画,客厅的角落里堆着几大包尿不湿和几罐奶粉。
在浅色的婴儿围栏里,易浔又见到了梁音孕育的新生命,小小软软的一个,趴在大枕头上睡觉,有逐渐苏醒的趋势,鼻子以下和梁音很像很像。
梁音放下钥匙,弯腰轻轻地抱起那个新生命摇晃,然后踱步到餐桌旁单手泡奶粉。
易浔看着她单手抱起小孩子的样子,想着他好像应该过去帮忙,可是他什么都不会,易浔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
那个小生命还有些咳嗽,梁音拍了拍他的背,瞥见易浔站着,开口说:“小浔,坐吧。”
闻言易浔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的婴儿围栏,陷入宽大的沙发里。
“这孩子有点体弱,上个星期刚出院呢,”梁音浅浅笑着,对易浔说,“我记得小浔你小时候都不怎么生病,活蹦乱跳的,好养得很。”
遥远的记忆不适宜地席卷而来,易浔想起小时候半夜发高烧,外婆驮着他去小镇诊所的医生家里把医生喊醒,她的身躯看起来明明那么薄弱,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响亮。
梁音想要抱着小孩走过来,易浔禁不住后撤一点:“妈妈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他的。”
那个新生命看起来好脆弱,易浔从妈妈的臂弯间看见他似睁非睁的眼睛。
梁音一愣,停下走去的脚步,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怎么样,没事吧小浔,最近天冷,要记得加衣服。”
易浔摇头,喉咙却违背主人的意志疼得更厉害了。
他忍住咳嗽,抬眸看见梁音把小孩边轻轻摇晃边抱进房间,狭小的门缝里泄出一点微光,梁音温柔地哼歌,将小孩子哄睡。
易浔才发现这个房子小得任何一个多余的人都融不进去。
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眼角烧得薄红,呼出来的气息滚烫。
妈妈带他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屋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梁音穿着贴身的羊绒毛衣,好像还是易浔有记忆时刚刚见到她的模样。
她坐在小沙发上,面色些许纠结,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歉意,许久,她才说道:
“小浔,寒假大概放几天呀?”
易浔哑着嗓子开口:“一个月左右。”
梁音点点头,弯腰喝了一口水:
“小浔,今年妈妈要和你梁叔叔去安城老家过年,我们第一年结婚,按道理是要回去的,到时候初五妈妈回来陪你回清河镇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可是小孩子不能长时间离开妈妈吧?”
易浔本意不是想埋怨梁音在他尚在襁褓的时候就丢给外婆,梁音却像被刺痛一般蹙起眉头:
“那时候你爸爸执意要去那边做生意,我当时……”
这是易浔第一次打断梁音说话。
他浑身的关节开始酸软疼痛,在这个幸福的家庭提起他曾经不幸的家庭显得格格不入,易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妈妈,其实在十岁之前,过年的时候都只有我和外婆,外婆除夕的时候会从枕头下掏出她精心准备的红包,”易浔笑了一下,“虽然每年的包装袋都是一样的。”
“初一的时候她让我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去讨糖吃,然后一个人在家招待着那些人来人往,你和爸爸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吵架,有没有离婚,本不该影响我们的,我十岁之前一直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和外婆相依为命就很好了。”
易浔沉默了一会儿,好让脑袋的热意不要这么快地剥夺他的理智。
在窒息的安静中,卧室里传来啼哭声。
在这一刻,易浔竟觉得他与那个有着共同母亲基因的新生命拥有同样的心情,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透过厚重而模糊的泪眼,易浔看见梁音忍下起身去安抚的冲动。
“我知道,你一直想开始新的生活,”而他是梁音生命中的旧事物,“我也知道,妈妈你一直觉得爸爸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在乎,但是……”
易浔没有说下去,他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
至少外婆在乎他,至少傅川在乎他,这是不是证明他其实是值得被爱和被在乎的呢?
婴儿的啼哭声充斥着整个压抑的空间。
或许到底母子连心,梁音的眼睛也开始闪烁泪光,但易浔分不清到底是为那个新生命还是为他。
对于梁音来说,爱现在的孩子是比爱易浔来得更轻松、更情愿也更理所应当的事。
易浔起身,倔强地抿着嘴,他抹去眼角的眼泪,脚下那些散落的玩具曾一度阻挡他的脚步:
“妈妈,外婆去世之前给我留了一笔钱,再加上爸爸之前给的抚养费,应该足够我养活自己了,”他顿了顿,心下竟觉得有些轻松,“还有一年我就终于十八岁了,我会自己上学,自己买衣服,也会自己做饭吃。”
即使听起来还不太现实,但总奢求妈妈施舍一点爱要好。
他挺直了背,缓缓走到门前:“妈妈,你也不要太难过和自责,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妈妈多穿点衣服吧,外面真的很冷。”
易浔失了魂般走下楼梯,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下,晶莹的雪花像被风托举着般边飘游边落下,融化在易浔滚烫的脸颊。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公交车的方向。
这里不是从这头走到那头只需要三四十分钟的清河镇。
易浔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仿佛破了一个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
割舍掉一份勉强的爱,需要很多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