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英语课上明红的发言已经成了班上的一个梗。
有个男生经常出国,能将各地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他爱出风头,在课间给好友模仿各个英语国家的口音,还学韩国的、日本的、印度的,最后学到本国的。
他说:“本国就要看是哪个地方的了,比如说中部的——”
他学着明红之前的发言,还恶搞了几分,听得周围哈哈大笑。
他没有恶意,或许也有。
但这样的模仿在短视频里很常见,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
当事人明红则坐在座位上,什么都没说。
仅仅是笑他的口音,已经算好了。
在学校,更值得被嘲笑的是学习成绩。
明红数学很烂,烂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数学老师是个暴躁小老头,他可不会像英语老师那样替明红解围。有次他在课上讲解完一个知识点,然后问:“还有谁不会?”
十五个人举起了手,数学老师就又讲了一遍,再问:“还有人不懂吗?”
明红举起了手。
一共举了五次。
数学老师忍不住了,操着他自家方言直接在班上骂道:“这知识点就算是猪都学会了!我还讲了五遍!五遍!侬到底听了没?侬脑子是不是瓦特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可明红确实不懂,听了五次也还是不懂。
他做不出不懂装懂的事,就只能被在全班同学面前被数学老师数落。
其他科目虽没有烂成数学这幅鬼样,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同班同学不由在背地里感叹:“原来我国的教育差距这么大。”
除了语文。
明红唯一能放松下来认真听的课只有语文。
或许因为阮心是语文老师,明红对文字有天然的亲近感。生涩难懂的文言文,他看一遍就理解了;莫名其妙的阅读理解,他总能抓住最主要的核心;让人头疼的八百字作文,他洋洋洒洒很快就写完了。
语文老师说明红“字有筋骨,文有千秋”,还说明红“有着世上最珍贵的品质”。
但大家只会觉得,不过是因为明红语文成绩好。
月考如期而至,明红不出意外地考了全班最低,还硬生生地将班上的平均分从第一拉到第二。
此前班上的平均分一直是第一,远远甩开第二名近十分。
有班级荣誉感很强的同学和明红说:“明红,班上因为你失去了第一,请你务必要好好学习。”
在班上混日子的同学和明红嘻嘻哈哈地说:“明红,谢谢啊,我终于不是万年垫底了。”
偏偏明红的作文拿了年纪最高分,他的作文被复印了,全年级传阅。
清秀的字,柔和的文笔,却是犀利的观点。
于是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了,作文写得最好的人叫明红,但他考年级倒数。
月考后班主任委婉地和明鸥提议:“孩子和班上差距太大了,这样下去我担心明红压力太大,影响状态。”
明鸥这才知道明红的成绩,比起惊讶他更多是觉得痛心。要是早点知道明红的存在,明红一定会比现在更优秀。
于是明鸥就问明红的意见,“明红,你要是跟不上的话,爸爸要不要给你换个班?或者换个学校?”
但海市整体的教学水平都远高出县中学,明红在海市一中跟不上,换去其他学校也不会变的多好。
明红摇了摇头,声音轻柔,“不用了,谢谢爸爸。”
“可是——”
“我会好好学习,您不用担心。”
明鸥怎能不担心,他能感知到明红的情绪在日益消沉。明鸥说:“明红,爸爸和你分开了十七年,自知没资格对你提什么要求,但我还是想和你提一点——”
明红看着他。
“我只希望你能开心。”明鸥摸了摸明红的头,看起来却比明红更难过,“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爸爸会是你永远的后盾。”
明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但受明鸥的情绪感染,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别哭别哭。”明鸥心疼坏了,他用手指接住明红溢出眼眶的泪珠,说:“在学校受委屈了是不?和爸爸说,爸爸帮你解决。”
明红却只是默默流泪,没和明鸥透露半点。
明鸥不由感到挫败,十七年的鸿沟不是短短几月就能弥补磨合的,而且他从没当过父亲,很多时候都对明红束手无策。
明鸥便叫尚云峯出来喝酒,对尚云峯大倒苦水:“我感觉明红还是把自己当外人,也没把我当爸爸看,对我客客气气的,生怕麻烦我,有心事也不告诉我。要不是他班主任电话打来,我都不知道明红在学校受了委屈。”
“明红受了什么委屈?尚暄没和我说。”
“不太清楚,应该是学习的事儿。”
明鸥闷闷道:“这次月考明红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而且平时的小测分数都很低,除了语文,其他一塌糊涂。但我们当时去他外公外婆家里,明红有一墙的奖状呢。”
尚云峯明白了,“差距太大,心里估计不好受。”
“这换谁能受得了啊,唉,还是怪我。”明鸥闷了一大口酒,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要是我没和阮心吵架,阮心就不会走了,明红现在也不会有烦恼了。”
尚云峯说:“倒也再不必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纠缠过去没有意义。我是觉得你太心急了,明红是个慢热的性子,还很念旧。你匆匆忙忙地将他接来,一股脑地把你认为的所有好东西都给他,没给明红适应的时间,你让明红怎么和你敞开心扉?”
“明红都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高考,我怎么可能不急?留在镇上继续读书,他能考什么好学校,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明红的外公外婆最后能同意也有赖与此,明红的前途耽误不得。
“可你想过明红吗?你知道明红的心思吗?他最后答应和你走,是因为他外公外婆发了话,不然你可有的磨。”
明鸥丧气地道:“不然呢,我现在再把明红送回去?回他那儿小破镇子上读书?”
“我说了,纠缠过去没有意义。明红既然来了,我们就要让明红想办法适应。”尚云峯冷静地说:“明红肯定是想要好好读书提高成绩的,你不如从这方面下手。”
“给明红请家教?”
“嗯。”
明鸥:“可现在的学生学业负担好重,明红上课都这么累了,休息时间还要补习,我不忍心。”
尚云峯一句话怼了回去,“你不忍心,明红就不开心。”
“要不让阿暄给明红补习?”明鸥想了想,提议道。
“阿暄成绩好,和明红还是同班同学,周末和朋友呆在一起压力不会那么大。”
尚云峯不太赞同:“尚暄那小子不是个当老师的料。”
“哎,你先问问阿暄的意思嘛,阿暄不答应我就再找老师。”
尚云峯点了头,同意了,但其实不抱太大的期望。
尚暄答应过他在学校照顾好明红,如今看来是阳奉阴违。尚暄连基本的照顾都做不到,何谈给明红补习呢?
尚云峯回到家,尚暄正在游泳。
“尚暄,来一下。”
波浪划开,尚暄浮出水面,将湿漉漉的黑发往后撸去,“爸,什么事?”
他已成年,但还是年轻,骨架宽阔,薄且流畅的肌肉覆在身上,水珠正往下滴落。他双手一撑,手臂鼓起肌肉,直接从泳池边缘出来了。
“晚上风大,先把衣服穿上。”
等尚暄穿上浴袍,尚云峯才问:“明红在学校里情况怎样?”
“他?”尚暄略微思索了一番,回答说:“还行吧。”
尚暄说的尚云峯是半点不信,他继续问:“说具体些,成绩,人缘,适不适应。”
尚暄这才明白尚云峯是知道了些什么,找他算账来了。
“明红慢热,而且比较安静,应该还没有完全适应,不过时间久了会习惯的。”
他无奈一笑,“就是成绩这方面——”
“明红没有因为压力太大而退学,我觉得已经算很不错了。”话里竟将责任推给了明鸥和尚云峯。
明红入学前参加了摸底考试,成绩一言难尽,校方看在明鸥和尚云峯的面子上答应让明红入学,但只能去普通班。
说是普通班,实则是“少爷小姐班”,这班里的学生都家境富裕,父母背景深厚。校方不愿得罪权贵,便设了个普通班让少爷小姐们进校刷资历,反正他们日后的发展自有家庭安排,不归校方管了。
明鸥一听,当时就火了。明红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这儿混日子的。他好不容易将孩子找来,说什么都要让明红进了一中最好的班。尚云峯推波助澜,让校方不得不点头同意。
尚暄说:“明红和班上差距太大,学校的环境不适合他。”
“那你做了什么?”尚云峯进一步问,脸色沉了下来,“我让你照顾明红,你做了什么?”
“你明叔叔特意拜托你,你又做了什么?”
换成尚云峯的下属在这,现在已经腿软了,但尚暄是他的儿子,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不能从结果反推原因吧,现在的局面不是我造成的,我照顾他难道就能让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他学习能力不强,不适合一中的环境,再怎么帮助也于事无补。”
“所以你觉得明红适合什么环境?”
当然是破破烂烂的县高中了。
尚暄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们不能拔苗助长。”
“拔苗助长。”
尚云峯重复了这四个字,“说的好啊,拔苗助长。”
就差没明说明红不是这块料了。
尚暄:“……”
怒火并未如期而至,尚云峯甚至十分平静,“很精准的用词,尚暄。”
“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底气,是家境吗?但家境带给你的教育没能让你有个好的品行,夸赞助长了你的傲慢,成绩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变得不知感恩,不懂反思,还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人不能拔苗助长,我太高看了你。”
尚云峯离开了。
夜晚气温很低,风卷起枯叶在地上打转,尚暄的心变得空茫。
----
尚云峯:尚暄你也不是这块料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