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迎春花已开始凋谢,显出几分残败来。
沈书临站在原地抽了根烟。地上的竹灯笼昏黄,身后的玄关灯也热热闹闹地亮着,晃得眼晕。他按灭了玄关灯,正要关门,却瞥见玉白栅栏后的一角衣服。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停顿,只是留了道门缝,转身上了楼。等换完家居服下来,玄关处已经站着个垂头丧气的小年轻。
沈书临从冰箱拿了两罐啤酒,问:“要吗?”
姜一源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走过去,接过啤酒,拉开拉环,一口气喝了大半罐。
沈书临在沙发上坐下,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只问:“冷静了?”姜一源喝完了酒,两指用力把啤酒罐捏扁,精准地扔进了几米外的垃圾桶。他背靠着沙发,在地上坐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路过那片夜来香,闻到那香味,就想到你。”姜一源说得迟疑,又有些难过,“我想到你每天加班到很晚,一个人开车回来,路过那条路,闻到的就是夜来香的味道。很孤独的味道。”
一只手落在他肩颈上,轻轻捏了捏。手指上带着些啤酒罐上的凉意,姜一源轻轻一颤,握住那只手。他坐在地上不起来,只挪过去,趴在男人的膝盖上。
“哥,我嫉妒啊。”姜一源抱着男人的腿,委屈得不行,“你都下班了,让我陪着你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带别的男人回来啊。我一上完课就过来了,等了你特别久。”
沈书临垂眸看他,年轻男孩眼里盛满了明亮的妒意,与在C市酒店那晚如出一辙。
他久久不言,姜一源便张口啃他的腿,一边啃一边用眼睛诉说着委屈。
沈书临弯下腰,指节曲起抬起姜一源的下巴:“怎么变小狗了?”
姜一源又抓过他的手继续啃,大有不解释清楚就不松口的意思。眼神像火,又像剑,抓着人不放。
沈书临说:“林西洵是我的秘书,也是我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朋友。今天我带他去探望我的母亲,他顺路送我回来。”
他道:“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虽是询问,但语气清淡,并没有多少等着对方回答的意思。
姜一源冷静下来后一想,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心里依然有个疙瘩。
“我不是你的专属司机吗?”他问,“探望你母亲结束后,你可以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我们可以先送他回家,再去打包点夜宵,回来后挨在一起看部电影。”
沈书临望着他,声音温和:“抱歉,我没有想到。”他俯下身,单手捧起姜一源的脸,轻轻摩挲:“我不希望让你辛苦。”他语调低而慢,在深夜里,像在说动听的情话。
听到这句话,姜一源脑子里轰地一炸,一片空白,顿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眨了眨眼睛:“不辛苦啊,怎么会辛苦,作为你的男朋友,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嗯,下次,你下次记得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他说得颠三倒四。
沈书临微笑道:“好。”
姜一源晕晕乎乎地站起身来,挨着沈书临坐下。沈书临拿过茶几托盘里的药膏,对他说:“手伸出来。”
刚才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手掌侧边已经淤青。沈书临握着姜一源的手腕,给他抹着药膏,又说:“阿源,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他的意思很明显,再有下次,他不会帮他涂药了。
姜一源听到这句话,只感觉对方在对他用兵法,给颗甜枣再打一棍子什么的。但那句“我不希望让你辛苦”还在他脑子里回旋,甜蜜得让他生不出情绪,满口道:“嗯嗯,嗯,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沈书临语气和缓地教他:“遇事不要急,更不要动手伤了自己。冷静下来,好好谈,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解决。”
姜一源自然是应下,他满心热火,一涂完药,就把沈书临扑在沙发上开始亲。他心里痒,嘴也痒,跟热情的小狗一样,糊得沈书临满脸满脖子都是口水。
沈书临按住他的肩膀和腰身,长腿一顶一压,已反客为主。今天的性-事如一场海面上的风暴,狂风裹挟海浪,波涛汹涌。
事后两人洗完澡,懒得穿衣服,赤着身体依偎在被子里面。
“哥……”姜一源趴在枕头上,问,“你咋不问我为啥没有走,又回来了?”
他其实已经说过了理由,但此时此刻,沈书临自然纵容他,便顺着话头问道:“为什么?”
姜一源说:“我等了你这么久,还没睡到你呢,要是就那样走了,岂不是太亏了。”
沈书临笑了笑,见他一直揉着手腕,便拉过来看了看。领带绑得有些紧,两只手腕上都有一道红痕,但幸好没有破皮。
“疼吗?”沈书临抚了抚那道浅浅的红痕,“我帮你涂点药。”他准备下楼拿药膏。
姜一源按住他:“不用,不疼,就是总感觉还绑着。”
沈书临便帮他握着,轻轻揉捏,指尖不时划过掌心和手背。
姜一源简直要看不透他了,先前是冷淡又甜蜜的狎玩、居高临下的命令,现在却又是温柔至极的关心,甚至还主动提出帮他涂药。
看不透,却只能让他更想看透。
姜一源心痒痒,又凑上去索吻,赤着的身体很快又擦枪走火。沈书临却按灭了灯:“睡觉吧。”手腕依然被握着,温暖的手指按在腕间,不轻不重地揉捏。速度渐渐慢了,力道也渐渐轻了,沈书临呼吸绵长,睡了过去。手却依然松松地拢着对方的手腕。
姜一源偏头去看,男人呼吸平稳,睡颜安静。
他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夜深人静,他终于想起来了——
“哥,你把我当什么啊,送上门的炮友吗?”在庭院里,他愤怒又伤心,口不择言地这样问道。
沈书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温言抚慰,用一句熨帖的甜言蜜语,把这件事情做了了结。
姜一源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了——沈书临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男朋友身份。
手腕上触感温热,姜一源心情复杂地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好在睡意袭来,他松了口气,又往沈书临身上凑了凑,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书临去了公司,让司机去A大接沈书兰。
沈书兰和同学相处了一夜,精神好了些,但仍是恹恹的,只坐着发呆。
“我去开会,有事打电话。”沈书临拿着笔记本和钢笔,走到门前,又嘱咐她。
沈书兰勉强笑了笑:“哥,不用管我,别耽误你的工作。”
沈书临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匆匆地往会议室去了。两个小时后他回到办公室,沈书兰还是呆坐在原地,拿着本书,一页也没翻。
林西洵来汇报工作,又安慰了沈书兰几句,让人买来奶茶和小甜品。
沈书兰反倒开始不好意思了,有人来找沈书临汇报事情,她就起身在总裁办逛了逛。她总觉得总裁办和她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她的目光突然落在墙上,那里挂着一幅画。
两栋灰黑破败的楼之间,一片明亮的紫色天空,正是那幅据说被私人藏家买下的《隙》。
沈书兰站了片刻,突然想起姜一源来接她去郊区别墅那回,她问起这幅画,姜一源说:“有机会你会见到的。”他又旁敲侧击问了沈书临感情生活上的事情。沈书兰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走回去坐下,拿起书翻看着。
沈书临忙了一上午,不停地有人来找他。沈书兰一开始还坐得住,后来就按捺不住了,目光频频投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上午下班,办公室终于清静了,沈书临问:“想说什么?”他早就注意到了,妹妹急得不行。
沈书兰咳了一声,指了指墙上的挂画:“哥,我特喜欢这幅画。当时我去了画展,想买下来,主办方说已经被私人藏家订购了。”
她天性爱热闹爱八卦,扒出这件大事,她心里的愁绪也散了些,眼睛又开始发亮,燃着八卦之火。
沈书临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触到那鬼灵精怪的目光,他还有什么不懂的。见妹妹终于开始交流了,他心下安慰,便顺着她的话道:“是吗?”
沈书兰眼珠转了转:“哥,没想到是你买下了,送给我好不好?”
沈书临哪能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仍是道:“这幅不行。”
沈书兰终于笑出了声,她像抓到了对方的把柄,愉快地追着问道:“为什么,哥?为什么不送给我?”
她触到沈书临的目光,对方正微笑地望着他,眼神清淡。于是她明白了,沈书临知道她挖了陷阱,却仍是故意落了进去,他是心甘情愿的,为了画这幅画的人。
她突然有一点心酸:“哥,爸走之前跟你说,希望你找个男朋友定下来。你找到了吗,决定是他吗?”
听闻这话,沈书临想起那盏玄关灯,想起山路上、摩托车把上挂着的竹灯笼,头春冰岛的清甜,共饮老曼峨的苦涩。他想到《追冬》里的万家灯火,想到纹身和热吻,想到庭院里的小白菜和葱。
但他也想到,对方那愤怒的、孩子气的质问,不合时宜的醋意,焦躁的脾气,不肯和他坐下来好好谈的那股倔强。
沈书兰还在等着他回答,目光认真。
他便慢慢地说:“他太年轻。”
年轻不是问题,姜一源会越变越好,他也会帮助姜一源越变越好。可他不知道,谁会先失去耐心。
沈书临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便又说了一遍:“他太年轻。”
沈书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听出哥哥的意思是,还是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画,有一点难过。
沈书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意思。三个月前,一家人团聚在郊区别墅过年,沈书兰威逼利诱地问他“男朋友”的事情。那时他心里想,他只管等着这段感情结束,他预感那不会花太久。
若让那时的他听到他方才的两句话,会发现他早已不如当时坚定。他语气里有一丝犹疑,沈书兰并没有听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
轻掩着的门外,姜一源面无表情地站着,他放下正准备敲门的手,转身离开。
他没有乘电梯,而是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走一级数一级,数了七百多级,走出了大楼。
回到学校,手机终于响了起来。他看着来电显示,不想接,可也不舍得挂。手机响了几十秒后自动挂断了,他又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
并没有第二个电话进来。
姜一源自嘲地笑出声来。他们约好了中午见面,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仅仅一个电话,已经是对方能给出的极限了。
是他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