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是今天一早走的。他照常去庭院照料了花,只说有点累,要睡个回笼觉,这一睡却再也没醒。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微笑。
三个小时后,沈书临落地A市。
他步履匆匆,迈入病房。沈父躺在病床上,一屋子人或坐或立,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书兰立刻哽咽出声,向他怀里扑来:“哥……”
沈书临抱住她,安抚地在她后背拍了拍,声音沉着:“好了,不哭。”
沈书兰兀自呜呜咽咽地抹着眼泪,沈书琴走过来,只道:“医生检查过了,爸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各项指标也算正常。时候到了,在睡眠中走,没有痛苦。”
她眼圈有点发红,但声音还算冷静。沈书临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姐,没事的。”
沈母坐在一边,神色有些怔怔的。人到老年,潜意识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但真实发生了,她还是有些茫然。
沈书临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妈,您要保重身体,别太伤心。”
沈母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她语气难过但温柔:“儿啊,你也要保重,你要照顾好姐姐和妹妹。”
“我知道的。”沈书临握紧她的手捏了捏,而后松开手,站起身来,终于看向床上已没了生息的沈父。
沈父的神色安详平静,嘴边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事。他和平时睡觉时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沈书临微微怔了怔。沈父拧了一辈子,这两年为了他的性向,更是没少吵架和摆脸色,他甚少见到沈父如此平静温和的表情。
从接到电话起,他有一部分灵魂就飘在空中,没法感知周遭。而现在,那一半灵魂重新归于体内,失重感如此真实。他不动声色地撑住了墙壁。
医院的人来请家属,沈书临跟着过去,办理各种证明,填了一些表格和文件,又联系了殡仪馆,约定好了时间。做这些事情时,他沉稳平静,动作从容,有条不紊。中途问了工作人员几个问题,也是彬彬有礼,条理清晰。
一切都处理好后,沈书临来到医院二楼阳台,点了根烟。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身后传来阳台门打开的声音。
“爸是有预感的。”沈书琴慢慢走到他身边,说,“上周他叫我回去,跟我说了很久的话。他平时不这样。他说,让我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多笑,多分点时间给生活。”
“你呢?爸对你说了什么?”她问。
沈书临将烟雾吸到肺腑,很慢地吐出。他闭了闭眼睛,声音涩哑:“他说,让我找个男朋友定下来。”
沈书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爸也真是……”
“他对书兰说,画画不好也没什么,开心最重要。”
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倔老头,爱抽旱烟,爱喝酒,爱下象棋。临走之前,他给三个子女留了不同的话。他与儿子和解,让大女儿多关注生活,让小女儿保持开心。他预知自己要离开,把这辈子没来得及给的温柔一股脑地给了。
沈书临按灭了烟头,只道:“姐,让姐夫回去吧,豪子和健子还小,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学校的功课也不能落下。这边我来处理就行。”
沈书琴略一点头,又道:“你不是一个人,别自己强撑,我和你一起处理。”
医院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后,便要整理沈父的遗物。沈书临让大姐一家先回去,载着沈母和妹妹回了郊区别墅。
一进屋,沈母又流下眼泪。沈书临烫来热毛巾给她,又劝:“妈,您去我那儿住一段时间吧。”他怕沈母会见景伤情。
沈母擦干净眼泪,只道:“这事太突然了,早上我刚训了你爸,让他不准抽烟,哪知一转眼……”
沈书临温言劝慰:“医生说爸走得自然,没有一点痛苦,算是喜丧。您别太难过,爸肯定也不希望您伤心。”
沈母又掉了串眼泪,强颜欢笑:“我就是心里堵得慌,眼泪流出来倒好受许多。”
沈书临又安慰了她一会儿,劝她去休息。沈母点点头,上楼去了。回家的路上,沈书兰好不容易止住哭,现在一回到家,看到茶几上摆的象棋棋局,又开始哽咽:“哥,你说爸会不会怪我?他让我陪他下棋,我一次也没有下过……”
她眼睛肿得像核桃,通红湿润,捂着嘴泣不成声,无助地看着沈书临。
沈书临轻叹了一口气,替她擦了擦眼泪,温柔道:“好啦。爸都对你说了,开心最重要。他又怎么会怪你?”
“可是,可是……”沈书兰吸了吸鼻子,“过年那天,要是我答应陪他下棋,该多好……”
沈书临说:“已经过去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多想了,啊?为人父母,最希望的就是子女平安喜乐,爸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他语气温柔沉静。
沈书兰睁大泪湿的眼睛,脆弱无助地望着他:“以后我就没有爸爸了。”
沈书临顿了顿,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好了,不哭了,上楼陪陪妈。”他怕沈母在独自难过,两个人一起总能互相安慰。
沈书兰擦了擦眼泪,慢慢上楼去了。
偌大的客厅空旷而寂寥,沈书临想到除夕夜,人散后,电视机仍然咿呀作响。那晚也是这样的寂寥。
他该去整理遗物的,可他脑子一片空白,只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抽着烟。
他坐了许久,只觉得沙发里似乎有什么硌人的东西。掏出来一看,那是一瓶藏在沙发缝里的二锅头。
沈书临定定盯着巴掌大的酒瓶。那天他带着医生来给沈父检查身体,检查完后沈父一脸嘚瑟,说白费事,他健康得很。他看见沈母在花园,便鬼鬼祟祟地从沙发缝里掏出一瓶二锅头,让沈书临和他一起喝。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爸,我等会儿还要开车呢,下午有个会议,下次再陪您喝。”
当时沈父切了一声,一脸不高兴,不愿意理他。
这个承诺再也无法兑现了。人生中有许多的事情,一旦错过,再不会重来。
沈书临发现自己握着酒瓶的手在轻微颤抖,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辣又烈。冰凉的酒液流入胃里,激起一阵痉挛。
第二天遗体火化,五天后葬礼举行。
葬礼上来了许多的人。沈父打拼半生,认识的人不计其数。有商业伙伴,有知交朋友,还有其他的人,全部穿着黑色西装。沈书临大多都不认识,听着他们对他说节哀,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礼节性地说:“谢谢。”
姜猛龙也来了,他和沈父竞争了十几年,却和沈书临成了忘年至交。
“沈老弟,请节哀顺变。”姜猛龙叹了口气,“唉,世事难料……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人还要好好生活。”
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沈书临露出微笑,带上了几分真诚:“谢谢老哥。”
葬礼结束后,沈书临劝沈母去他家住一段时间,沈母拒绝了。
除了前两天流了些泪,她之后便很少哭了,纵然面有哀戚,但葬礼全程都保持着优雅得体的仪态。她反倒过来安慰子女:“妈活了一辈子,经历的风浪比你们想得要多。你们这些天也累着了,回家好好休息。”
沈书兰年纪最小,沈母不放心她,便留她下来,只让沈书琴和沈书临赶紧回家。
沈书临从云南回来已经七天,几乎没合过眼。他把事情收了尾,又让沈母有事立即联系,便准备开车回家。
他坐上驾驶位,扣上安全带,拿出手机。几百上千条消息进来,手机震个不停。他翻看了几条,都是客套的问候。
切换到私人号,消息少了许多,往常天天给他发消息的人,却一条消息也没有。
沈书临关上手机,发动引擎,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夜已经深了,路上车辆很少。他一路畅通地向家驶去,路过那一大片洁白灿烂的夜来香,甜蜜的香味灌满鼻腔。
透过玉白的栅栏,他看见了一点昏黄的灯光。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车子转了个弯,驶入别墅大门。大门右侧的地上,也有一点昏黄。这下子沈书临认出了,那是老吴头给的手提灯笼。
另一盏灯笼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旁边坐着个年轻人,等了太久,他趴在膝盖上睡着了。
沈书临熄火下车,台阶上的姜一源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他站起身,两人隔着几级台阶对视着。
一周前他们在云南,骑着野摩托去各个山头喝茶,冰岛是多么甜啊。可是短短一周之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快乐好像过眼云烟。
姜一源动了动嘴唇:“哥。”
“……我怕打扰到你,没给你发消息。”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只是过来等你。我爸说,葬礼在今天。你……”他停住了。
沈书临望着面前的人,疲惫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连几步的距离都走不动了。于是他说:“过来。”
姜一源跨下台阶,站在沈书临面前。沈书临缓缓伸出手,抱住了年轻男孩的腰身。他把脑袋枕在对方的肩头,闻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
姜一源回抱住他,手指从他脊柱上抚过,只觉得那处僵硬不已,不知多久没有放松过。他用手指轻轻按着,感觉到沈书临的肩背渐渐松软下来。
庭院里的迎春盛放着,空气中飘来夜来香的甜蜜味道。他们站在香风里,站在最盛的一株迎春下。
“哥。”姜一源偏过头,低声喊道。
沈书临却已经呼吸微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