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因着赵应栎伤了九弟,宜妃主动向皇后请罪。说自己疏忽,照顾皇子不周,领了罚,也就不再抚养赵应祾。
不过对她来说,这更是幸事。
毕竟这宫中无人想去干吃力不讨好的活。
赵应祾被皇后指给了淑贵妃关若媛。
这关若媛在皇后眼中是比贤妃还要可恨可妒之人。因为她便是帝王心中那只取一瓢饮的弱水。
当时还是皇子的历元帝微服出巡江南同临江侯府的貌美郡主一见倾心,生死相许。
要说最初也是段好姻缘。
虽然赵昌承为了夺嫡先娶了巩妙云为妻,不过登基还未足月,他便以八抬大轿迎娶关若媛进宫,在她刚怀孕时便封了贵妃。
其风光无人能及,更是因为皇帝略有愧疚而长宠不衰。她的儿子赵应恪也是全部兄弟中唯一一个由他们父皇亲自教导、常养在身边的皇子。
淑贵妃贤淑良善,乃名门闺秀。赵应祾只觉得这个女人聪明。
住在清和殿时,赵应祾未曾和关若媛母子俩起过冲突,衣食住行也没有被怠慢。他们只当他不存在。
赵应祾乐得自在。他每日都在国子监同赵应禛见面,时常耍点孩子脾性去皇子所缠着哥哥,日子倒是过得快活。
事情出现变化是在赵应禛十四岁生辰时。
男子十五束发,可娶妻成家,皇子亦要出宫建府。
多数人未及束发就已有通房丫鬟,纳妾娶侧室的也不在少数。
赵应禛因母亲难产而亡,虽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对声色之事颇有抵触,对成亲之事也看得淡薄。
只是即便他这样想,也不能遏制亲人长辈为他操的那颗媒婆心。
他们看中了御使大夫楚征家的嫡长女楚玥亭。
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北镇国公当时还守在庆州,无令不得归京。但是皇子出宫建府不是小事,有实力的妃嫔娘家向来都会插手帮忙。
镇国公只得让赵应禛的大舅魏骁即魏忤的父亲赶回去,安排修筑皇子府的事情顺带瞧瞧这门亲事。
赵应禛不曾想和楚玥亭见面,只是耐不过连太后她老人家都出面劝了几道,就答应陪姑娘到城外灵广寺上柱香。
这灵广寺离皇城很近。从城内出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是以其香火兴旺,京城中的百姓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
因为许多闺秀小姐爱去,灵广寺这些年更变成了求姻缘的胜地。
赵应禛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倒是赵应祾听到宫中上下都在议论此事,一下子慌了神。
他又一次陷入梦魇。
梦里风月如常,无忧宫外的桃花开得大好,朵朵似火绽枝头。他欲摘一朵,却被红色灼伤,只固执地攥着手中枝干。
他想将花送给谁?
为何不记得了?
他同那一树繁花燃烧,燎起的却只有暗淡。
赵应祾数次从梦中昏沉醒来,呆呆地望着床帐。
一次下了学,赵应祾和往常一样同赵应禛在皇子所用膳。
他挨着他三哥哥坐,眼睛水灵扑闪,“哥哥是不是要出宫去玩儿?”
赵应禛低沉笑了一声,只当他孩子心性,“从哪偷听来的消息?”
赵应祾抱着他的手臂,下巴撑在他肩膀下方,眼巴巴地望着,“大伙儿都这么说。哥哥真要出宫耍去?”
赵应禛没想骗他,只哼哼两声,像小孩子藏起了别人都没有的事物的神秘。
赵应祾抱的更紧了,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祾儿也想出宫。”
见他没反应,赵应祾又晃晃他的手,“哥哥带我出去看看吧。祾儿还不曾见过宫外的样子!”
“前些日子不还在学!晋京城中十里长街,万炬华灯,最是热闹了。”小孩说得是有板有眼,将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全倒了出来。
虽有侍卫陪同,孤男寡女一同游山还是暧昧异常。可若是带着小弟,那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赵应禛看着抿着唇的九弟,执拗倔强,仿佛他不答应就不放手。突然心就更软了,跟着就松了口,“行。带着你。”
四月,风和日暖,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魏忤同父亲一起进京。
他比赵应禛小一岁,又因为是北镇国公府中幺儿,打小生活在和睦的环境里,性子直率爽朗,轻易就能与人打好交道。
因此即使见面不多,赵应禛和这个表弟相处得却是十分融洽。
所以在魏忤嚷着也要跟他们去灵广寺时,赵应禛没怎么思索便答应了。
楚玥亭听闻他要带一大一小两个弟弟同行,也只是轻轻弯嘴角笑了笑,自然允准。
自幼的教导训*让她下意识地做到毫不失礼,更不会急切地暴露少女的芳心。
倒是她的贴身婢女小桃不满了许久,“这三皇子也非是宫中受宠的皇子。小姐您配他那可称是绰绰有余,他竟敢这般……”
楚玥亭笑着拍她的手背,“你仔细你这张嘴。现在竟敢随意议论主子了。”
小桃自知失礼,乖乖闭了嘴。听自家小姐痴痴道,“你是在这京城呆久了,尽跟着那些势利东西鬼混。天下谁人不知北镇国公世代忠良勋贵。”
“哪家姊妹不想成为这样正派府邸的家母。更何况,他还是皇子,那更是最为尊贵了。”
楚玥亭说着缓缓低了眉眼,脸颊却是晕了一片淡红。任谁看了都明白,这楚小姐怕是已结相思肠!
出宫那日。
天空蔚蓝,一碧如洗。浮云皆无,只在天际着日光抹过的暖色。
赵应祾记得清楚,赵应禛牵着他往宫门走去。
他从未走到过这皇宫的边界。更妄论外头。
平整石板路尽头耸立的朱红禁门,锁悲欢沉浮于方寸之地,却浓如墨,深似海。
赵应祾只觉得头晕目涨。空气中传来一股荫蔽处特有的潮湿气味,那堵宫门是如此巨大,阻挡了所有吹向他的风,让他窒息。
直到赵应禛将他抱上马车,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皇帝为这趟出行拨了六个武功极佳的禁军侍卫,魏骁又让两个北府军出身的侍卫随行。再加上骑马的魏小公子,他们一行人不说浩浩荡荡,也是寻常人家亲近不得的模样。
赵应祾仍旧握着哥哥的手,头则搁在窗框上,掀开帘子一角,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的街道。
马车在城中行驶缓慢。
街道两侧皆是商铺。这个时辰还是卖早点的铺子最多,到处蒸腾着热气,飘荡着香味,仿佛这一条街就是一个笼屉。
赵应禛朝骑在马上的魏忤指了指身后的包子铺,表弟立即会意。
他们是吃了早点才出门的。赵应祾并不饿,只是胃里却翻腾着,似是要跳出他的身体,替他活在这瞬间。
赵应祾听见赵应禛在叫他,回头就被眼前的大白包子怔住了。
他两只手捧着接过,盯着赵应禛的眼睛,嘴小心翼翼地碰到包子皮,也不觉得烫,小口小口地咬起来。
赵应禛拿着水壶在旁边看着他笑,叫他慢些别噎着。只觉得自己这小弟有时候天真烂漫得可爱。
街上卖的谷物自然比不上皇宫里头全是精品,皮糙肉馅也不多。刚出炉的滚烫的滑过喉咙,赵应祾却畅快无比。他们宛若赵应禛的目光,在他眼里变成灼热的刺痛的,却如此恰好地平息他因虚无饥饿带来的躁动。
在城外郊野与楚家的马车汇合后,一行人朝灵广寺驶去。
灵广寺落于灵昶山山腰。沿路种了漫山的桃花,若喷日舒红景,艳色亦使春风偏。①
此时正应了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赏花之人亦是络绎不绝。
众人于山脚下了轿,马系在林间,留两个侍卫照看。
楚玥亭穿一身桃红宽袖长襟,头戴一只坠花步摇,人面桃花相映红,最是相得益彰。
她走在赵应禛右手边,赵应祾便像这个年龄的孩童一般任性地绕过去抱住了哥哥的手臂。
本就碍于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界限,这次游行的主人公离得是越来越远。楚玥亭面上不显,心里却失落得厉害。
上香拜佛食完斋饭,出门来已是午后。日光不再灼目。
放生池周围的空地也种了桃树,树干上绑满了红色的许愿带。
大概是求姻缘的较多,树下皆是年轻男女。
魏忤对这些没半分感兴趣,四处张望,“表哥,我到后面藏经阁瞧瞧去。”
赵应禛点点头,叫两个侍卫跟着他,“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父皇让我们酉时前回宫。”
魏忤笑嘻嘻点头。
楚玥亭和赵应祾的注意力则全在那许愿带上。
这许愿带说是由灵广寺主持亲自开光,再由佛法功底深厚的和尚为每位施主题写。
楚玥亭所述便是戏文中常写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赵应祾想不出诗句,只得用最过平直的话语白描。
“哥哥永世自由遂意。”
赵应祾将他抱起,去够最高的树梢。他没想到的是赵应禛写的同他如此相似。
“祾儿一生顺意安康。”
他那时只觉得欣喜,后来的日子才将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捣碎了嚼。滋味万千,不足为外人道矣。
甚至不足为自己能想也。
正值一阵风过,乱花纷飞。
赵应祾低头,只觉得这万千绯红都逐他而去。
三人系完红带,又于许愿池中掷了许久铜币,仍不见魏忤归来。
只有一个侍卫匆匆赶来,“恕卑职无礼。”他凑到赵应禛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应禛面色肃然,“糊涂小忤。”
“你们先将祾儿同楚小姐带回山脚准备返程。”他指了指剩下的侍卫,又点了两个带在身边,准备让侍卫带路去找魏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应祾还是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哥哥!带着祾儿!”
赵应禛温柔地将他的手拉下来,“一会儿天黑了山路难走,祾儿先去。哥哥马上就来。”
语罢,他转身离开。
赵应祾想追,朝前跑了两步,还是只能瞧着他越来越远。
接下来的一切,在赵应祾眼中逐渐化为那个在视线中淡出的背影。
是那样虚妄,如镜里拈花,水中捉月。
若要说起来,也不过三言两语。就好像一辆发狂的马车超山下的他们疾驰而来时,赵应祾推开楚玥亭的不假思索。
他是那样的弱小。
马蹄踏碎的骨头,车轮拖着刮破的皮肉,混着泥水的血,旁人的惊声尖叫……
他躺在凌乱不堪的地上却是连呻吟也做不到。
他只看见楚玥亭衣摆下数蝶翻飞,又折翅落下。她小心揣在怀里的尘红乱坠,残花簌簌飘了一地。
就好像不该生长在无忧宫外的那棵桃树。
他说不出来。又疼又苦又畅快。
似乎这一瞬他已等待许久。
侍卫们将碾在他身上的马车搬开。
那人脸色煞白地扑到他身边。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他超他伸出手,声音却只能在喉头嗡嗡作响。
像是母亲的手,扼住他脆弱的脖颈。
赵应禛愣愣附耳,只听怀中人一遍一遍重复,“哥……哥……不要离开我……”
直到熬不过疼痛带来的彻底的黑暗。
魏忤迟迟不归的原因是灵广寺后山大院正在举行比武赛。都城中武林门派无处立足,若是商贾们急着招镖,这种方法便是最快的,来人也最多。
魏忤在底下看得热血沸腾,几欲亲身尝试。侍卫拦不住他,又不可能放任北镇国公府的公子冒险,才想着去请赵应禛。
这也是找不到罪魁祸首的最大原因——江湖中人乃无根浮萍。导致马匹失控的人早已畏罪潜逃,马车的主人亦不会呆傻到出来认罪。
无证据无线索。纵使皇子受伤,皇家颜面受损,也只能认栽。
皇帝因一条断腿突然兴起的怜悯父爱,也在回孤频繁的书信询问中消磨殆尽。
七岁有余还不识句读不懂诗书,即将习武却成了瘸子。建功立业,于赵应祾这样的废物而言,就是一出笑话。
宫中、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可唾一口沫星子?
在昏迷期间,赵应禛一直陪在他身旁,看他因为疼痛发热烧得通红的脸,帮着换额头的帕子。
他不停地呓语、呼唤、抽搐。
赵应禛愧疚得麻木。
他的小弟的一生。
他只是想对他好。他最初只是不忍心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同自己一样,把孤独在梦里熬过去。
他明白那时多渴望有人护着自己,可惜父皇太过忽视,祖父舅舅相隔千里,宫中皆是心隔肚皮之人。
他握住那双稚嫩的手,下意识地在他没有被沙石磨破皮的地方摩挲。
赵应祾于昏迷后第五日转醒。他还十分虚弱,每日只能进些清淡粥水,整个人越发消瘦。
其右腿被太医用绷带和木板固定住了,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全部掩盖。只可惜疼痛无处消磨,他没有力气哭喊,唯有本能的泪水不住落下。
为了方便太医诊疗,他搬回了皇子所。赵应禛就宿在隔壁,基本时时陪在床边。
一次喝完药汁后,赵应禛拿着蜜饯准备喂给他。赵应祾却躲过没吃,突然开口道:“不要留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小,眉头也因为苦味皱成一团。
“哥哥不要离开我。”
赵应禛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叼走自己手上的糖,又说了一遍——不要离开我。
愧疚大抵是世上最不易摆脱的枷锁,它是如此温柔的拥抱,却一寸一寸地收紧、缠绕,变成喉头的一股涩意,让人在酸楚中窒息。
赵应祾沉迷于这种连系。
他没有进一步的计划,甚至当时推开楚玥亭也只是下意识的冲动。却如此意外地收获了这样的亲密。
楚家自然没有再提起婚约,在朝堂上亦是低调。除了时常送点补品到皇子府,基本算是完全消失在了皇家面前。
虽说仕途一时受阻,楚家人更多却是在庆幸没有惹怒皇帝。
赵应祾也没有再在意他们。
原因很简单,因祸得福,他跟着赵应禛一起搬进了新落成的三皇子府。
那段日子可算作梦一场,将欢愉具象化,拖着那颗心滚入这万丈软红,平白又多了份敲打不得的痴狂。
①「喷日舒红景,通蹊茂绿阴。」韦处厚《盛山十二诗·桃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