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现代言情>她是金主【完结】>第64章 番外五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无条件地服从。然而很多时候无条件往往也意味着无道理。

  没人能一直生活在一个他认为无道理的世界里,除非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他就能忍受一切颠倒、失常、残忍和求而不得。

  陈谷少年的时候,还不知道晏嘉禾是为了什么活着,可是他知道从第一次和她交锋开始,他就已经服从于她,无条件并且无道理。

  陈谷初见晏嘉禾是九岁半的盛夏,他从小在军旅中长大,到这个年纪,也逐渐学着使用暴力来建立自己的秩序,享受着大院其他孩子的恐惧和憎恶。

  那时他喜欢组织同龄人玩“打鬼子”的游戏,陈谷永远是游击队长,奋勇冲在一线,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孩在院子里奔来跑去。

  而被迫当鬼子的,通常是傅连庭,因为他小时候有点不讨喜的虚胖,硬派给傅连庭一伙的是伪翻译官程文怡。

  小孩子的阶级不是按大人那一套分的,他们自有自己的规矩,更隐秘更没有道理,也更不被重视。所以很多出生在权贵家庭的人,童年也会受到伙伴的欺凌。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对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性格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陈谷回忆过去,并没有愧疚,傲慢的人都有很强的沿袭性,童年莫名看不上的人,长大了也仍旧看不上。反之也是如此,入得眼的,一辈子也入得心。

  他只记得在那场游戏压倒般的胜利里,是初次被接到康茂园的晏嘉禾帮了傅连庭他们。

  阻止陈谷他们推搡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是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差一点打破了他的头。孩子们都被吓住了,而陈谷反应最快,立刻仰头盯着大院里一层红砖砌的车库,只过了几秒,房檐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眨了眨眼和他平静地对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嘉禾。

  “你谁?”童年的陈谷声音尚稚嫩,但吐字狠厉短促,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说。

  晏嘉禾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目光扫了一圈,又收了回去,头也跟着缩回去,以当时陈谷的身高,从下面根本望不到上面还有个人。

  陈谷生气了,登时也不“打鬼子”了,指着车库顶喊道:“打她,把她打下来。”

  众小孩极易被煽动,兴奋起来一拥而上,可是顶着盛夏的烈日忙活半天,谁也爬不上去,也不知道晏嘉禾是怎么上去的。

  陈谷自己也爬不上去,后退几步捡起刚才扔下来的石头,眼风一瞪,也不提醒别人,扬手就往车库顶上抛。那块石头不轻,从下往上需要的力气也比从上往下大得多,没能砸上去,在一片混乱中落到了聚在一起的小孩们中间。

  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身边猛然又落了这块石头,连着远远站着的傅连庭和程文怡,大家再次被吓了一跳。

  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陈谷不以为意,“拿石头砸。”

  迫于他往日的暴力威慑,小孩子们只能有意忽略差点被他砸到的事情,言听计从地散了开来在院子里找了不少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往车库顶上扔,像是院里派发的军事报纸上科普的爱国者导弹。

  晏嘉禾挨了几下,知道一块块还击不容易打得到,便迅速地拢起落在车库顶上的石子,用衣服兜成一包,天女散花般地扬了一片,下面的小孩子吱哇乱叫着来回闪躲。

  陈谷冷眼一看,晏嘉禾在车库顶上易守难攻,是为地利,自己这面人多势众,占了人和。老话讲地利不如人和,他信心满满,赢的肯定是自己。

  然而随着两方僵持不下,天色渐渐暗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们被父母领回去吃晚饭,最后这片庭院只剩下陈谷和晏嘉禾,像是彼此都亡国了却还在对打的遗民。

  陈谷环顾了一圈,发现优势彻底没有了,只得开口冲着车库喊道:“喂,你到底下不下来?”

  回应他的是一块小石子,陈谷敏捷避开,一抬头又撞进晏嘉禾的眼里,她抿着唇目光平静,一看就是一个倔强的刺头小孩。

  从中午到晚上拖得这么久,又累又饿,就算天大的气也消了。陈谷终于愿意收兵,立在那里盘问道:“你是哪家的?以前从没见过你,是新进京的吗?”

  两个问题收获了两块石子。

  陈谷顿时觉得她像个原始人,无法沟通还喜欢投掷武器,顶多石器时代不能再多了。

  天色黑透,陈谷不甘心了一下,还是飞快地跑回家。因为回来得晚了,陈谷被他老爸扯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可是心里琢磨着晏嘉禾,挨打都没觉得疼。

  陈谷翻来覆去直到半夜也没睡着觉,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卧室能看见车库,一个打滚坐起来,拉开窗帘往下看。只见清亮的月光洒在房顶上,晏嘉禾穿着黑色的衬衫长裤,仰面躺在光海里,身边一圈里里外外,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延着黑斑点样的影子。

  晚风从窗缝里吹来,卷了些尘土,卷进了陈谷的眼睛里,他用力挤了挤眼然后再看,风中的灰尘在光下成了明雾流动,绕着她推来又浮去,那些黑斑点的影子,恍若深海鲸波,星星盏盏半隐半现。

  童年的夜比二十年后更净,月亮好像也比二十年后更圆,那时尚且还新鲜的白水泥抹的车库顶也更亮,极亮,亮到能看到晏嘉禾阖上的睫毛的弧度,起伏的鼻梁边线的银光晕染,亮到陈谷只觉得刺目耀眼。

  其实这些都不是陈谷当时的想法,年幼时懂得什么,恨不得美丑都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朦胧情愫。

  这是他进了军营以后,在暗无天日的封闭训练时咬牙切齿地紧攥着过往,一遍遍摩挲细化,意识到喜欢上她以后后补的。

  像是几帧电影镜头,陈谷甚至拉近了视角,看到了那个距离看不到的小绒毛,加了高光滤镜,打磨出一个梦幻般的初见回忆。

  他把一个错觉,一生心动,都归在军属大院盛夏夜的车库顶上,面积不过数坪,比当时寿数还要短。

  等到第二天,刚刚破晓,陈谷就睁开了眼睛,又拉开了窗帘,发现晏嘉禾还躺在车库顶上。陈谷边穿衣服边低头看,晏嘉禾怀里多了一个灰色的兔子玩偶,陈谷立刻认出来是程文怡的,和她的眼睛颜色一样。估计是后半夜程文怡偷偷出家门扔上去的。

  接着,晏嘉禾好像也醒了,抱着兔子沿着车库边缘慢慢走了一圈,又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陈谷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下不来了。

  经此一夜,陈谷心里明白,自己倔不过她,便有点想和她交朋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早饭也没吃,奔到车库前面,仰头看她,“你下来,我不打你了。”

  晏嘉禾坐在檐边,悬着两条小细腿,有点疑虑。

  陈谷张开手臂,说道:“我接着你。”

  晏嘉禾的眼睛盯了他片刻,然后试探着先把兔子玩偶扔了下去。陈谷接住了,反手又扔到了地上,再一次张开手臂目光不错地看着她。

  晏嘉禾在车库顶上住了一晚,幸亏夏天很热没有感冒,但是早就已经很想上厕所了,看到陈谷愿意帮她,也别无选择,一言不发就从房顶上站起来,站得直直的往下一扑,落进了陈谷的怀里。

  人可比玩偶沉多了,陈谷抱住她幼小的身体也往后倒去,恰好摔在了昨晚混战遗留的石头上,磕破了额角鲜血直流。

  那块晏嘉禾先扔出去,又被陈谷拾起反击的石头,经过了短暂的和好,最后还是完成了最初的攻击,一如他们的后来。

  陈谷在军营里一想到这儿就觉得,怨不得古代人常常借一物占吉卜凶,果然冥冥中早有定数,不可违背。

  磕破的额角并没有怎样,在陈谷看来都是小伤,从他抱住跳下来的晏嘉禾的那一刻,他就很高兴。小孩子之间总是好一阵歹一阵,拥有无数的不通情理的约定。她敢往下跳,说明她信任他,那他就也会信任她。

  从那以后晏嘉禾成了陈谷的新一号小跟班,也是陈谷最喜欢带着玩的一个。她一直不说话,玩起来不怕脏不怕痛,梳着短发太小了也看不出性别,所以陈谷一直把她当成男孩子。

  直到几周后他们去人民公园玩,一起挤着上公共厕所。

  那天陈谷当着晏嘉禾的面,把裤子脱完,刚对准小便器,就听见晏嘉禾慢慢发出清丽的声音,“那是什么?”

  陈谷一下失了准头,像是一截躺在地上却瞬间注水的尼龙水带,四处乱飞中喷到了墙上。在沉默又停不下来的水声中,陈谷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飞离了地球,好像是他社死的灵魂。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另一个自己。不怪世人这样想,陈谷也觉得,从意识到要有界限之前,彼此就已经越过去了,再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晏嘉禾能融入康茂园是陈谷带的,她重新开口说话是对着陈谷。而性.器官的启蒙,也是看的陈谷。

  赶在长成大人自我封闭之前,窥见彼此最赤.裸的隐秘和纯真,是幸运,也是心中魔障。

  看都被看完了,陈谷也彻底躺平了,从童年到少年,都不介意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行为影响心理,心理也指导行为,两者互相叠加互相增强,导致陈谷对晏嘉禾越来越信任。

  然而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分歧的,比如在对待傅连庭和程文怡的态度上,比如几年后回到晏家的小王子晏嘉乔。

  再比如他们相继步入了如同迷沼的青春期。

  总有一段时光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以求能永远留下的,然而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能够成功。

  那么失败之后,该如何面对?

  陈谷站在高三的走廊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在被罚站,因为课间打闹,撞了班上的女同学,不料她当场哭得惊天动地,一下吸引了很多她的闺蜜和看热闹的同学,上课了还在门口迟迟不散,老师只得罚他这个罪魁祸首。

  这里是子弟学校,每个学生都大有来头,但是能在这里当老师,也是背景颇硬,不存在被学生压倒或者主动讨好的事,索性大家都当成普通人一视同仁,秉公执法。

  被撞的是宋家的小女儿,她之所以那么大反应,一是陈谷撞到的不巧,正好是她的胸口,女孩子处在发育期,平时碰一下都疼,更别说被撞到。二是,她也很喜欢陈谷,正好籍此闹大,让陈谷心生愧疚,产生联系,再慢慢培养感情。

  她也确实对陈谷造成了冲击,却不是愧疚,而是困惑。

  如果那一下撞到一个男生身上,自己是绝不会被罚站的,陈谷想,因为男生耐得住疼,也因为这是男生间习以为常的事。

  自己并没有想伤害宋同学,也没有故意加大力量,只是做了惯常做的事情,就因为她是女生耐不住疼,自己就要被罚站,那么错的是自己,还是对方呢?

  强大的人真的有义务迁就弱小吗?

  人类也比其他动物强大,但是有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蚂蚁吗?人一天会踩死多少泥土中的昆虫,有时时刻刻把这种义务放在心上吗?

  陈谷冷笑一声,想起宋同学的闺蜜为她抱打不平的样子,她又无意中杀死过多少弱小动物呢?她自己都做不到收敛自己的力量,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如果宋同学是个男生就好了,陈谷想,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

  如果,晏嘉禾也是个男生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永远互相理解,毫无芥蒂。

  陈谷想到这里便在走廊站不下去了,趁着老师在上课,抬腿就往初中部走去,没找到晏嘉禾,略一思索,翻墙出了校门,直奔晏家而去。

  晏家的佣人开了门,告诉他晏嘉禾没去上学,请假在家。

  陈谷来到晏嘉禾的卧室,她正穿着家居服半靠在床头,腿上架着本习题册,看到陈谷进来,放下笔说道:“谷哥?”

  陈谷倚在高腿茶桌边,“你怎么没去上课?”

  晏嘉禾避而不答,反问道:“那你怎么也不上课?”

  陈谷耸了耸肩,“被罚停课了。”

  “这是怎么了?”晏嘉禾随口问完接着说道:“劳驾,帮我把你手边的碗拿过来。”

  陈谷转头一看,是碗红糖水。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晏嘉禾没去上课的原因。

  “女生就是麻烦。”陈谷一边给她递碗,一边低喃。

  晏嘉禾冷笑,一下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你是和班上的女同学起了纠纷,然后被停课了?”

  陈谷不置可否,等她喝完又接过碗放了回去。说完前因后果,最后问道:“所以,强大的人有义务迁就弱小吗?”

  晏嘉禾眸光一滑,捏紧了手里的习题册,徐徐开口说道:“有所图就得忍,很简单的道理。”

  她手里的习题册,封面还是初中奥数,内容已经被她裁掉,换成了晏嘉乔的小学作业。

  “我图什么?”陈谷诧异地反问。

  “结婚啊。”晏嘉禾皱了皱眉,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不是特别赞同,“人不用忍让蚂蚁,因为人和蚂蚁是两个物种,人不会和蚂蚁结婚。但男人要和女人结婚,所以要收敛自己的力量。”

  陈谷听得浑身难受,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才把思索了很久的事情说出来,“那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呢?我也不想要小孩,我觉得我的世界不需要女人。”

  他说完抬头看了晏嘉禾一眼,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了。

  “不结婚也不要小孩吗,”晏嘉禾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手上的小学习题册,“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陈谷不解其意,没想到她竟然同自己一样想,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不结婚,你也不结婚,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我想去西疆,那边高原上的湖特别漂亮,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先毕业我先去,等我把那里收拾好了,我就接你。西疆还能骑马,到时候我们一起研究军事,有空闲就骑马绕湖,这样过一辈子,想想就畅快。你觉得呢?”

  晏嘉禾坐在床上凝视了他一眼,心里有些莫名其妙。既因为他到哪儿都想带着自己,也因为他的表情。

  此时的陈谷看起来神情明亮,纯粹得高远热烈,不带一丝情.欲,可是晏嘉禾也不是没见过他压在别人身上起伏的样子,大开大合弄得人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很难把这两种人联系在一起,更不清楚他的想法。

  晏嘉禾疑惑,“就算是朋友也没有一辈子形影不离的,总有分开的时候。”

  一句话赶着一句话,陈谷忽然拨云见日,脱口而出道:“不是朋友,我是把你当兄弟。”

  对着女生说这种话,太奇怪了,陈谷挠了挠头,果然,晏嘉禾要是男生就好了。

  晏嘉禾面露薄淡,并不放在心上。

  她和亲弟弟尚且明争暗斗,更何况她和陈谷还不是一个姓,这种话听过也就是耳边一阵风而已。

  “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陈谷生怕她不像自己这样想,盯住她说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你也不可以背叛我。在这个处处联姻,夫妻之间都假情假意的地方,难道不比结婚更稳固吗?”

  晏嘉禾转了转手中的笔,无所谓道:“有几分道理。”

  她说完,在最后一题结尾的交卷人一栏,填下了晏嘉乔的名字,然后合上了习题册。

  后来陈谷才隐约明白当时的心情,在这里,每个人都要有自己无可比拟的,最信任最牢固的关系,才能支撑着自己活到最后。

  傅连庭选的是情人,程文怡选的是朋友,沈天为选的是婚姻,晏嘉禾选的是姐弟。

  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样,他们至少都生活在现实当中。只有自己最可笑,选择和一个其实从不存在的人做兄弟,到头来求真得假,有始无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一切观点都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