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
路灯孤零零地伫立着, 巨大的喷泉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落在少女少年的肩头、手腕和脚踝。
他们在光和水的笼罩下奔跑,身后是暴跳如雷的保安。微风乍起, 裙角翩跹, 乌黑的发梢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 身穿校服的黎见星牵住陆景淮的手腕, 她回过头, 明眸皓齿, 带着绚烂的笑意, 裹住陆景淮的心脏。
所有声音在周围安静下来。
“砰、砰、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 震耳欲聋。
然后是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陆景淮!”
命运的齿轮被再次拨动, 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过去和如今花园里牵手奔跑的两道身影重叠, 只不过这次是陆景淮带着黎见星逃跑,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狂热粉丝。
听到黎见星的呼唤,前者肢体略微僵硬, 却没有回头。他们冲进大厅,趁着人流混淆粉丝的视线,然后出其不意地拉开楼梯间的一扇小门躲了进去。
扫把和拖把凌乱的放在角落, 低矮的木桌上铺着落灰的塑料袋,这似乎是个杂物间。
黎见星后背抵着墙,正要张口, 陆景淮骤然伸手捂住她, 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香甜的果味萦绕在她鼻腔, 他的胸膛离她很近,呼吸紊乱, 甚至连胸腔内的跳动都达到了共振。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急不可待地推开他:“你…你怎么会出现在那?”
“应该是我问你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你生病了?!”他焦心地握住她的肩膀转圈查看。
黎见星无语地甩开他:“我没病,我都看见了,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听到她没事,陆景淮微不可见地暗吁:“你跟踪我?”
“……不然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多久?”黎见星强词夺理,只是语气多少带点心虚。
陆景淮摘掉口罩,露出矜冷清贵的脸,他不笑时,看起来格外难以亲近,这也是为什么他高中明明成绩优越却总是被人孤立的原因。凝眸时像波澜不兴的黑海将人吞没。
他踏前一步探身,又将黎见星挤回墙上,方寸之间,他的目光充满侵略性地在她脸上逡巡。
“黎见星,你身边又不缺朋友,何必一直招惹我?”他又抛出之前的问题:“答案,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黎见星手心冒汗,却抬起眼睛顽固地和他对视,眼尾发红:“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要是做不到,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她也是,明明答应了我过生日,明明我都打算原谅她了,结果别人女儿一个电话就能把她叫走,我高考没考好,她就逼着我复读,我以为我在Live House上能见到你,能告诉你我不想复读,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她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跟我妈没什么区别,冷血自私,你们都一样!”
说完狠狠撞开他扭头欲走,陆景淮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顶住门阻止她离开。
率先一步开口:“我……”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你说话,滚开。”黎见星低着头站在阴影里,陆景淮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她颤抖的臂膀推测她在抽噎。
他果断收回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下定决心般开门迈出几步,发觉黎见星仍在原地纹丝不动,便掉头回来把自己的冲锋衣披到她身上,他今天似乎喷了香水,柏树和琥珀构成淡雅的清香,很干净,但又带着一点清冷,就跟他这个人外在表现出来的一样,将黎见星密不透风地包裹。
她充满抵触:“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原因。”
“我忘了外面那些人了,你还得伪装一下,先穿我的衣服吧,这是口罩,新的,我从病房拿的。”陆景淮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从兜里拿出口罩,“拿皮筋了吗?”
黎见星视而不见,他就弯腰亲自给她戴上,用她胳膊上的皮筋绑了个低马尾,然后隔着衣袖牵起手腕,“走吧,我的大明星。”
他抓得很牢,似乎生怕黎见星跑掉。却没看见黎见星不动声色勾起阴谋得逞的弧度,眼里哪有一丝难过。
两人重回十六楼的ICU换上隔离衣帽,不同的是这次是陆景淮亲自带她进来的。
黎见星终于得以窥见他世界的一角。
随着房门被推开,病床上肢体僵硬的老人肘部撑在枕头上,侧身吃力地取果盘里苹果的一幕落入眼底。
黎见星蓦地怔住,陆景淮习以为常地快步把削成方块的苹果递给他,又将他扶正坐好,果盘搁在刚撑好的床上桌上,他的动作熟练自然,仿佛早就做过千百遍。
“想吃怎么不等我回来?叫护士也行。”
“我现在连自己亲手拿个苹果的权利都没了?再不干点什么,我就成真废物了。”陆爷爷没好气道,“我让你去跟老李说今天没法下棋了,你说了没?”
“说了,在花园里碰见我一位朋友,你也见过。”陆景淮斜身让出黎见星的身影,她这才回神上前,拘谨地问好:“爷爷,我是黎见星,您还记得我吗?”
陆爷爷仔细打量着她,颤抖地伸出手,黎见星见此立马双手握住乖巧地弯下腰,眼睛弯弯成了月牙。
“小星呀,爷爷当然不会忘记你了。”陆爷爷让她坐到床边,全然不复面对陆景淮时的不胜其烦,亲切地用方言道:“爷爷可是好久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可想你了!”
装乖巧是黎见星最擅长的,她长相水灵,说话又好听,三言两语就把陆爷爷哄得心花怒放。相比之下,孤单立着的陆景淮更像个外人。
她得意洋洋地朝陆景淮抛去个眼神。
陆景淮不想破坏其乐融融的氛围,拉了把椅子坐到另一侧,掀开被子,从胳膊开始给他做全身按摩:“亚伯医生昨天回复了我邮件,他说他们团队研究的干细胞加基因疗法治疗临床试验通过了,目前正在第二轮改进,如果成功的话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
“都试了这么多次了,要是能治好早就好了,六一,算了吧,我不想去。”陆爷爷道,“爷爷现在只想出院回家,趁我还能动弹前,我想在院子里养一些花草和金鱼,赶着晚霞去广场吹吹风,要是能在走之前看到你身边有个伴陪着你,就更好了。”
陆景淮没有正面回应,道:“你不是不想在这住了吗,医生说明天你就能转到普通病房,我让他把你转到李爷爷那个房间。”
“再有一个月人老李就该出院了,你是打算让我剩下的日子都在医院里心灰意冷地度过,了却残生是吧?”陆爷爷见他还是固执地沉默以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黎见星连忙帮他顺气转移话题,一边给陆景淮使眼色让他别再气爷爷了。
陆爷爷把果盘往黎见星那边推了推:“吃水果,你要是以后有空能多来看看爷爷就好了,爷爷见到你就开心。”
黎见星立刻道:“真的吗?我还怕爷爷嫌我吵呢!那我以后有空就来找你,到时候可不许烦我。”
陆爷爷眉开眼笑:“不烦不烦。”
探视时间是有规定的,趁医生例行检查换药时,两人退出病房来到天台,黎见星顺路买了两瓶酸奶,两人顺着梯子爬上高台,坐在两侧肩对肩,沐浴着阳光和清风,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
黎见星欢快地摆动着小腿,拧开酸奶插上吸管吮吸。
陆景淮目视远方,“我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很难过,没能出现在你身边,对不起,那天……我去了,但我不敢面对你,之前我回去找你,看见你身边已经有了新朋友,加上爷爷病情严重,等我再想回你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你搬走也是因为爷爷生病吗?”黎见星问。
陆景淮点头:“爷爷得了渐冻症,需要一大笔钱看病,我们连房子都卖了也只能勉强撑三个月,刚好那个时候陆老爷子找上了我,他儿子,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煤气中毒成了植物人,他跟我做了个交易,我帮他管理天盛,他动用一切资源和最专业的医疗团队给爷爷看病,这所医院也是他的产业。”
黎见星没想到他背地里竟然承受了这么多,怪不得高中课余时他不是在打工就是在打工的路上。
“那爷爷他的病现在能治愈吗?”
“这些年我们国内外所有研究渐冻症的顶尖医生都找过了,还是不行,医生说我们发现的太晚了,如果能再早一段时间……”他平放在腿上的五指用力蜷缩,甲床边缘都泛着一层浅白。
陆爷爷独自将他拉扯到大,有养育之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陆景淮早就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了。
黎见星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的悲伤气息,无以言表,只能拍着僵硬地背干巴巴地安慰:“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你能做到这些已经很好了,爷爷他恐怕也是不想让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心疼你。”
陆景淮狼狈地闭上眼,抬手捂住眼睛。黎见星见此依依不舍地把剩下那瓶酸奶给他:“不高兴的话就喝点甜的吧。”
情绪的泄露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如常,见她一副舍己成人的模样,忍俊不禁地接过来在手中把玩:“你还是这么喜欢酸奶,它救过你的命吗?”
“因为我爸生前最喜欢喝酸奶了,那天他说家里的酸奶没了,下班回来顺路再买一箱,结果他就再也没能回来……”黎见星难过地垂下脑袋,陆景淮的调笑戛然而止,显然没想到自己直戳她的伤疤,束手无策,浓烈的愧疚感和自责将他淹没,他讷讷道:“对不……”
谁料下一秒,黎见星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
陆景淮的脸色瞬间漆黑如墨,黎见星持续冷嘲热讽:“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什么时候这么好骗了陆景淮,我真的笑死了哈哈哈,肚子疼。”
陆景淮将头扭回去侧对着她,旋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清新爽口的奶香刺激着味蕾,也冲淡了那股晦暗的情绪。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不是早就知道重症室里躺的是爷爷了吗,怎么刚进去的时候那么震惊?”
乐极生悲,黎见星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个半死,她总不能说自己以为快死的是他,于是淡定从容地擦掉眼角的泪水:“我当然知道啊,一开始看你接电话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你是去见女朋友了呢。”
她这个话题可谓转移的十分生硬,陆景淮看破不戳破:“接手天盛比想象中的复杂,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这些年我就只想着给爷爷看病了,没空谈恋爱。倒是你,这些年的花边新闻可不少,说你跟同剧组男演员因戏生情,要么就是年下忠犬深夜拜访你……”
黎见星目瞪口呆:“那都是狗仔捕风捉影,这你也信?”小声道:“再说了,真谈的都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那些广而告之毫不避讳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炒作。
陆景淮不依不饶:“那学校里牵手送你回家那个男同学肯定是真的咯?”
黎见星一头雾水:“哪个送我回家的男同学……?”她从犄角旮旯里终于翻出个对得上号的人:“那是你转学之后有剧组来学校选演员,跟我一块儿试镜的同学,我们当时在对戏……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回我消息,觉得我有新朋友了?”
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用胳膊挤兑他:“幼不幼稚?”
陆景淮若无其事地板着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开心,只是雀跃跳动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
黎见星还在笑,整个天台都是她的笑声,时不时还蹭过陆景淮的手臂,带来一阵电流。他恼羞成怒地揪了下她的马尾尖儿:“没完没了了是吧,有那么好笑?”
“哎呀,别揪我马尾!”她圆溜溜的眼睛没好气地瞪着他,一边摘下皮筋灵活地绑着麻花辫,道:“我就是想到咱们学校不是有个喷泉吗,老师平常不让学生靠近,有次你心情不好,我大半夜带你偷偷溜进学校,带着你跳进去在里面玩水,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时还被保安看见了,你拉着我就跑。结果你忘了喷泉那边有监控,第二天校长就把我叫了过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台演讲是做检讨的,他还让我负责看守喷泉,直到找到下一个往喷泉里跳的人。”陆景淮幽幽道:“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突然拉着我跑,监控根本拍不到我的脸。”
黎见星尬笑几声,强行挽尊:“这不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吗,要不是我,你这辈子可能都没这种人生体验,你就说你当时心情好没好?”
“……我还得谢谢你咯?你人还怪好嘞。”
黎见星大度地挥挥手,忽然摇摇晃晃地扶着他站立起来,怂恿他跟自己一起,陆景淮无奈照做。
只见她清清嗓子,用一种沙哑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我们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陆景淮,庆祝他和他曾经的朋友的重逢,干杯!”
阳光晴朗,微风徐徐,装着牛奶的玻璃瓶清脆地碰撞在一起,少女眼眸里满怀自信明媚和细碎阳光,周身洋溢着朝气蓬勃的气息。
陆景淮不由得想,今天天气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