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现代言情>独树晚风【完结】>第47章

  ◎“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宋熙临只来七中上了一周时间的课便走了, 然后就再也没来过。

  两个月转瞬即逝,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五月份。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天不到,教室最后一排储藏室门口的那个座位却一直是空着的。

  裴星铭和闻铃他们几人都挺奇怪宋熙临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一个接一个地跑去询问司徒朝暮到底怎么回事?然而司徒朝暮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 他迟早会走, 但一定不会是现在。

  最起码, 在高考前,他一定会回来一次, 因为他的刀还留在这里没有被带走。

  她笃定他会回来取刀的,到时候还可以再见最后一面。至于他具体什么时间会回来,她也不清楚, 只能等。

  等人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费神不费劳, 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

  高考将近, 她唯一的份内工作就是学习、复习,努力上进, 务必要在六月份的最后一战中对得起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

  只要人事尽,天命也就不足道也了。

  然而在五月底的某一天晚上,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坐在前排的那些原本正在安安静静上晚自习的学生们接二连三地朝后扭头, 好奇去看,然后骚动声越扩越大, 引得更多人的扭头后看。

  司徒朝暮也回头看了一眼, 但仅仅只看了一眼,就把脑袋扭了回来, 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继续专心致志地写卷子, 然而才刚刚落下一笔,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把脑袋扭了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人回来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脑袋后面还扎了个小揪揪?

  又重新开始留起长头发了?

  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发型,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圆发髻,仿若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道士,再对比现在的尴尬小揪揪,感觉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诙谐和搞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对留长发还真是情有独钟。

  而且他今天也没有穿校服,穿得是一件圆领黑短袖,一如他们初见面时的那样。

  在惊讶与意外中和顾晚风对视了三秒钟之后,司徒朝暮又重新把脑袋扭了回去,心头激起的波澜却一直没有平息,再也写不进去一道题,开始笔走龙蛇地在演草纸上画画,画完了一副极具抽象派艺术感的扎着小辫儿的潮男画像之后,她的内心才逐渐平和起来,干脆果断地将演草纸往后一翻页,继续专心致志地写起了卷子。

  顾晚风的突然出现带来的这一阵骚动持续了许久才平息,不过等到教室里复又回归安静的时候,下课铃依旧没有打响,但是裴星铭这人的觉悟“高”,早已从束缚世人的清规戒律中跳脱出来了,悄无声息地窜到了储藏室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顾晚风身边的那个空位上,满目羡艳地看着他的长刘海和脑后扎着的那个酷炫小辫子,惊叹不止:“我艹兄弟,合着你快仨月没来是偷偷躲家里留头发了?真牛啊。”

  顾晚风哭笑不得,言简意赅地为自己消失的那两个月做出了解释:“出了点事,回老家了一趟。”

  裴星铭也没有傻到一点儿事都不懂,立即关切地询问了句:“严不严重?需要大家帮忙么?”

  顾晚风淡淡道:“不需要,已经没事了。”

  裴星铭舒了口气:“那就好,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顾晚风心有触动,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抿住了薄唇。

  攥着拳头纠结少顷后,顾晚风还是决定亲口对裴星铭说一声:“多谢关心。”

  不只是这一次的,还有过去的许多次。

  他的语气也是认真而郑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与感激。

  然而裴星铭却不似司徒朝暮那般明锐聪慧,哪里能感受的到他这句话里面的深层含义,当即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回了句:“别客气,应该的,都是朋友。”

  顾晚风却又被这句话触动到了……都是朋友。

  他们这群人,乐观、开朗、热情且无畏,如同阳光一般绚丽多彩,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人群,也是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一群人。

  能在东辅结交到一群真心对待他的好友,更是他从未预料到过的事情。

  这大概,是他万般不情愿中最情愿的一件事情了,也是东辅这座城中唯一令他感到温暖和不舍的地方。

  但是,他实在是太怯懦了,根本配不上他们的好,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敢坦坦荡荡地宣之于口。

  见顾晚风一直没说话,裴星铭抬手就揽住了他的肩头,胸有成竹又语重心长地说:“哥知道你现在在担心什么,肯定是担心我妹生你的气。她这丫头虽然有点儿小心眼吧,但也不是不明事理,只要你好好地跟她解释一下你这仨月为什么没来学校,再好好道个歉,她肯定就原谅你了。”

  虽然裴星铭的推理一点也不靠谱,但他也是一番好意,所以顾晚风并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了声:“嗯。”

  裴星铭没有其他别的事儿了,却也没离开,开始拉着顾晚风絮絮叨叨地聊起来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学校里面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篮球场扩建了,比如几班的谁跟几班的谁好了又分了分了又好了,比如百日誓师大会上校长还给年级前二十发奖学金了,再比如司徒朝暮得到了两千块钱奖金,请大家喝奶茶了,也给你买了一杯,巨难喝的榴莲香菜味,然后对着你老家的方向把那杯奶茶祭给大地了。

  顾晚风毫不怀疑故事的真实程度,并深信司徒朝暮那个家伙一定会这么干,因为他得罪她了,没给他立碑起坟已经算是她手下留情了。

  对于裴星铭来说,顾晚风绝对是一个最佳听众,只听不说,绝不插嘴,充分满足了他的表达欲和消磨晚自习时间的需求:“后来还是我劝她随地乱倒奶茶没素质她才收手了,然后把剩下的半杯奶茶扔进了……”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司徒朝暮就怒气冲冲地从前面走了过来:“现在下课了么?你们俩就在这儿聊?”

  为避免打扰到其他同学学习,她还特意将嗓音压低了,语气中蕴含的怒意却愈发明显了,犹如盘磨了许久的刀子似的。

  裴星铭不满地啧了一声:“看看你,官威这么大,稍微理解一下嘛,我小风兄弟终于回来了,我俩还不能简单地叙叙旧?”

  司徒朝暮铁面无私,毫不留情:“你单招过了,人家可没过,你怎么就好意思影响人家学习呢?”

  裴星铭还当他妹口中的“人家”是他小风兄弟,理直气壮地回了句:“他连校服都没穿,学个屁啊他,一看就是回来浪的。”

  顾晚风:“……”

  司徒朝暮不为所动,伸手指着裴星铭的鼻尖,面无表情地警告:“你走不走?不走我今晚就去找你妈,让你接下来一个月不得安宁。”

  裴星铭:“……”

  好,好好,你赢了。

  裴星铭满含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他好兄弟一眼,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司徒朝暮自始至终没有多看顾晚风一眼,裴星铭前脚一走她后脚就也走了,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心无旁骛地继续写卷子。

  下课铃打响后,她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更没有回头看,一动不动地低头写着题,仿佛教室内的喧哗与吵闹皆与她无关。

  九点四十放学,裴星铭照例来问她走不走?司徒朝暮摇头:“你先走吧,我把这两篇阅读题做完。”

  裴星铭回头朝着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看了一眼。

  顾晚风也坐着没动,只是不再像是以前一样侧着头盯着窗外看,而是旁若无人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徒朝暮的背影。

  裴星铭放心了,反正最后肯定有人陪她妹一起回家,于是他就没再留下来等司徒朝暮,直接走了。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司徒朝暮才开始收拾书包,等她收拾完东西,背着包走出教室的时候,已经十点五分了。

  她一直没去留意顾晚风,顾晚风也没有去喊她,更没有追上前去,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与她保持着大概两三米远的距离。

  如今学校西门外的那条路已经修好了,住在四革马社区那边的学生不必再从东门绕一圈才能回家,出西门之后直行五六百米就是驷马居小区大门。

  人行道的左侧是葱郁的绿化带和高挑的路灯,右侧是各种临街饭店和商铺。

  大大小小的商铺基本都没关门,各式各样的饭店更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最热闹的夜场。

  夜十点的东辅依旧繁华喧闹,灯火通明。

  司徒朝暮正顺着飘满了串串香和烧烤味的人行道走着,迎面而来了一位扛着货杆的白发老爷爷。多层货杆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囊、手串和五彩绳。

  但是,距离端午节还有一个多月呢,就已经开始卖货了?

  不过再看一看那位老爷爷沟壑道道的面孔和佝偻瘦弱的身躯,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而且,都已经大半夜了,他好像也没卖出去几样东西。

  司徒朝暮直接朝着那位老爷爷走了过去,说声了句:“大爷,香包儿怎么卖?”

  老爷爷停下了脚步,将货杆放在了地上:“大的五块小的三块。”

  司徒朝暮站在货杆前,对着上面玲琅满目的挂件逐一挑选了起来。

  顾晚风也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着她。

  司徒朝暮几乎每样东西都买了好几件,书包都要被塞满了。等她付完钱离开的时候,那位老大爷的货杆几乎空了一半。

  行至小区大门内,喧哗与热闹终于被抛在了身后。

  夜晚十点多的小区极为静谧,树丛里蝉鸣阵阵,暖黄色的路灯极为朦胧地照耀着夏夜。

  七号单元楼再往前就是十一号楼。

  走到七号楼前的花坛时,司徒朝暮停下了脚步,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顾晚风也停下了脚步,迟疑不决地看着她。

  司徒朝暮却又把脑袋扭了回去,却没走人,气呼呼地把双臂抱在了身前,两道眉毛又要拧到一起去了。

  顾晚风抿了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鼓足勇气朝着她走了回去,举棋不定地开口:“我、”

  司徒朝暮向来敏锐,当然能感知到他的犹豫和为难,直接回了句:“不用告诉我你这几个月去哪里了,我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顾晚风被迫语塞,却舒了口气,内心顿时轻松了不少,也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他也不再吞吞吐吐,目光平静,坦然告知:“我来把房门钥匙还给你。”

  司徒朝暮的神色一僵,心口发闷,眼眶也开始一阵阵地发酸发涩……他要走了,他是来和她道别的。

  司徒朝暮猛然咬紧了牙关,把喉间泛起的那股哽咽强行吞咽入腹之后,抬起了右手,手心朝上,满不在乎地说:“行,给我吧,还有天然气卡和门禁卡。”

  这些东西,顾晚风早就准备好了,就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放着,然而伸手掏东西的时候,他的行动却慢吞吞的,还有些笨拙,一点儿都不像是身手矫捷的练家子。

  从兜里拿出了门禁卡,却一不小心把天然气卡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司徒朝暮和顾晚风同时弯腰去捡,然后司徒朝暮的脑袋就狠狠地撞在了顾晚风的胸口上。

  司徒朝暮赶忙起身,谁知竟还快了顾晚风半拍子,然后脑壳又在他的下巴上狠狠地磕了一下,生疼,疼得她直冒眼泪。

  顾晚风的下巴也被司徒朝暮的脑袋砸得不轻,上下两排牙直接撞在一起了,牙龈都要被震碎了。

  天然气卡还是在地上躺着。

  司徒朝暮委委屈屈地揉着脑袋,眼圈通红,泪眼汪汪地瞪着顾晚风。

  顾晚风举足无措,心慌意乱,只得先把门禁卡从地上捡了起来,紧张兮兮地递给了司徒朝暮:“给、给你。”

  司徒朝暮却没有接,凶巴巴地说:“还有钥匙和门禁卡呢?”

  顾晚风又赶忙伸出了另外一只手,摊开手心:“门禁卡先拿给你,我还要回去取东西,等我走的时候,会把钥匙留在门卫,你明早去拿就好。”

  他的腕骨和手背是白皙修长的,指节却是粗大宽厚的,皮肤上疤痕丛生,手掌心更是沧桑粗粝,厚茧层层。

  一看就是一双吃尽了苦头的手。

  但是,他今年也才十八岁而已呀。

  司徒朝暮的心尖猛然一痛,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从顾晚风的手心里面取门禁卡时,她的指尖划过了他手上的厚茧,触感又硬又糙,也不知是被磨烂了多少次才愈合成的皮囊。

  她的眼眶又更红了一重,眼角阵阵泛酸。

  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她突然释怀了,不再为了他过去三个月的凭空消失而赌气了。

  她希望他能够快点走,越快越好;希望他能够彻底斩断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去远行,去闯荡,去看世界尽头;希望他能够随心所欲,以一种对得起他自己的方式去见他的人外人,去看他的山外山。

  司徒朝暮垂下了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抬眸时,朝着顾晚风露出了一个明艳又释然的笑容:“行,我知道了。已经很晚了,你快走吧,我也要走了,再见啊。”

  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两个还能够再次相见。

  顾晚风也是如此。

  他心里还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立刻回她一声“再见”,潇洒一些,痛快一些。

  更何况,他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跟她说一声“再见”么?

  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厌恶别离,更厌恶和自己在乎的人提别离。

  他一直是喜欢着她的,虽然他从没承认过。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也很奇怪,不似在山中骑马那般肆意潇洒,也不似在梅花桩上练功那般聚精会神,更不似锻刀那般辛苦艰辛。是只要想到她,就很高兴,会窃喜,像是、小时候成功偷吃了奶糖一样。

  又像是在寒冬腊月中照到了温暖的太阳,像是伫立于山巅看到了海阔天空。

  喜欢她的感觉是他充满了苦涩的内心中的唯一一点甜。

  但是,他带不走她,也不能为了她留下来。

  或许,这次分别之后,他们往后余生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即便见到了,彼此心中也可能不会再保留如今的情愫,然而人各有志,道阻且长,在他们尚不能够随遇而安之前,不如天各一方。

  沉默许久之后,顾晚风才得以再度启唇,却依旧无法对司徒朝暮说再见,而是满含恳求地对她说了句:“可不可以,替我告诉大家一声?”

  母亲故去后,他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回来,和大家道别。

  然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道别”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难做到了,单是来和司徒朝暮道别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去应对其他人。

  他厌恶离别又畏惧离别,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回来?

  司徒朝暮向来通达聪慧,很能理解顾晚风,干脆果断地点了头:“好呀!”然后,朝他挥了挥手,“那我就先走了啊,还有作业没写完呢。”说完,就背着书包跑了,也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顾晚风惊讶于她的干脆,又羡慕她的干脆,甚至有些委屈于她干脆的再见……似乎,一点都没有舍不得他。

  但仔细想想,快刀斩乱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优柔寡断只会让彼此更难过。

  顾晚风也没有再犹豫,迈开了停滞许久的脚步,朝着十一号楼走了过去。

  他本以为将近三个月没回来,房子里一定落了一层灰,说不定还会有异味,然而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竟闻到了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摁下墙壁上的开关,照明灯亮起之后,他才发现屋子里面的状况比他想象中的要干净整洁的多。

  门边的鞋柜上摆放着一瓶精致的香薰。

  客厅的茶几上留有一张白色的信纸,上书:我可没私闯民宅,我就是怕我家的房子发霉才迫不得已地跑来打扫的!(ps: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

  顾晚风忍俊不禁,放下信纸后,抬眸看向了电视柜,继而浑身一僵。

  刀架前方的柜面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木雕老虎,虎头正中央还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王”——

  “哥,我不想跟爸爸走,我不想和你分开,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和妈妈了……”

  阿临从小就爱哭鼻子。

  七岁那年,在他们分开前的那一天晚上,他更是哭成了小泪人,眼睛都哭肿了。

  其实他也不想和自己的弟弟分开,毕竟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天生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生离与死别无异。

  但父母的分开已成事实,谁都改变不了,所以他只能对阿临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哥一定会去东辅找你!”

  阿临又哭着问他:“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去,但在那个时候,他确实是意志坚定地想着,等自己长大之后一定要去东辅找弟弟,所以,他信誓旦旦地对阿临保证:“等你什么学会木雕了,我就什么时候去找你了!”

  雕刻是锻刀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若是把钢筋铁骨的刀身比作里子,那么木质的刀鞘和刀柄就是面子,护手上的纹饰更是面子上的锦上添花,所以,想要成为一名卓越出众的刀匠,就必须学会雕刻技艺。

  然而阿临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每次学习雕刻技法时都会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头划破。

  所以那时他就想着,阿临这么笨,学会木雕一定要用好久好久。等阿临学会了,他也就长大了,可以去东辅找阿临了。

  但谁知还不等他们长大,他就把当年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或者说,他对阿临所许下的承诺逐渐被心中的怨气和不甘取而代之了。

  可是却从来没怀疑过他说的话。

  在当时,小小的阿临还相当天真地询问了他一句:“可是我已经学会雕花了,还要再学会什么你才能去找我?”

  他想了想,说:“你雕一只大老虎吧,脑门上带王的那种大老虎!”

  阿临吸了吸红通通的小鼻子,满含期许地看着他:“是不是只要我学会了雕大老虎,你就来看我了?”

  他点头,斩钉截铁:“对!只要你雕出来大老虎,我就去东辅找你。”

  阿临:“然后带我回家?”

  他再度点头:“嗯!到时候哥就带你回家!”

  阿临泪眼汪汪的暗淡目光中终于多出了几分明亮:“好,那我等着你来接我。”

  阿临也是真的信任他,无比相信他一定能够带自己回家。

  然而他却辜负了阿临的信任。

  顾晚风的视线忽然模糊了,之前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竟在看到那只木雕老虎的那一刻汹涌迸发。

  紧接着,他又回想到了十年前,与弟弟分别那一天。

  他和妈妈一同送阿临和宋青山出山,那一路上,他一直和阿临手牵着手,就像是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自蹒跚学步时期,他们兄弟二人就一直手牵着手共同成长。

  山口停着一辆相当豪华的黑色轿车。

  宋青山带着阿临上了车。

  车门关上后,车辆缓缓启动,车轮滚转,车身越来越快地向前疾行,离他和妈妈越来越远。

  车窗一直是开着的,阿临的小脑袋一直探在外面,一直在跟他和妈妈挥手道别,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哥哥。

  他开始无法自控地跟在车身后跑,像是一个追逐着钢铁巨人的自不量力的小猴子。

  悲痛与不舍如同锋利的刀子一般反复凌迟着他的内心。

  他不想和弟弟分离,不想和爸爸分离。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痛恨上了别离。

  起初,他并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为了父亲的离去而追车还是为了弟弟而死命追车,但是在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那辆飞驰离去的轿车的那一刻,他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阿临!”

  双生分离,无异于以刀割肉。

  即便轿车渐行渐远,即便他再也看不清阿临的脸,听不到阿临的声音,却也能想象出来阿临哭成一团的样子。

  阿临总是爱哭鼻子。

  阿临的心肠很软。

  阿临比他有良心的多。

  阿临也一直记着他,而他这个当哥的却一直在迁怒他、怨恨他。

  可是,阿临又做错了什么呢?

  身体不好不是他所愿,被父母偏爱也不是他所求,他更没有仗着父母的偏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自己凭什么要把一切的过错全部归咎于他?

  更何况,阿临是他的亲弟弟。

  那是他的亲弟弟……

  如同被抽干了心力,又如同终于释怀了一般,顾晚风不再咬牙硬撑了,向来挺直的肩膀无力地耸垮了下来,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尊小小的老虎木雕,逐渐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对弟弟的愧疚与悔恨。

  哭对母亲离世的悲伤与思念。

  同时也将自己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委屈和怨气一股脑的全部发泄了出来,大哭痛哭了一场。

  凌晨十二点半,灯光酒色相继停歇,条条街道静谧空旷,喧闹熙攘了一整天的东辅终于进入了梦乡。

  驷马居小区大门口竖立着两根高挑的路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明黄色的圆形光圈,看门的保安室里面坐着一位穿着制服的中年大爷,正坐在木凳子上抱着胳膊打盹儿。

  顾晚风尚未走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抱着膝盖蹲在保安室门口台阶上的司徒朝暮。

  如同初见时那样,司徒朝暮穿着一套印着小碎花的白色睡衣睡裤,睡衣是圆领短袖,睡裤是七分阔腿,白嫩的小脚上还踩着一双白色的休闲洞洞鞋,上面还安着五颜六色的卡通装饰扣。

  瞧见顾晚风后,司徒朝暮立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顾晚风今天的穿着打扮也和她记忆中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黑色圆领短袖,蓝色牛仔阔腿裤,背后长刀斜挎,脚踩一双飞跃白鞋,脚踝修长紧实,步履轻盈无声,一看就是一位极其不好惹的练家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比初见时短了许多,盘不成发髻了,长度只够在脑后扎一个小揪揪。

  或许,等他们下次见面时,他的头发就长长了,又重新束起发髻了。

  对于司徒朝暮的突然出现,顾晚风甚为意外,就连正在阔步而迈的步伐都跟着停顿了下来。

  他还以为,在他离开东辅之前,他们不会再见了。

  没想到,她还会来给他送行。

  司徒朝暮一直站着没动,双手插兜,右脚探前,微微歪着脑袋瞧着顾晚风,又是一副街头小霸王的嘴脸。

  顾晚风无奈一笑,再度迈开了脚步,快速朝着她走了过去。

  离的越近,司徒朝暮越能看清楚他那双已经快要肿成核桃了的眼睛。

  他的眼圈还一片通红。

  一看就是刚刚痛哭过一大场。

  他其他什么行李也都没有带,只背上了那把家传长刀。

  看来他的家里人赌赢了,认准了他的情深意重,认准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坚毅和责任感,认准了他不会放弃这把刀。

  他也确实是个天生犟种。

  如果选择放弃这把刀,他完全可以和他弟弟一样在东辅当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但他偏要舍易求难,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去为家族的传统手艺谋求一条出路,就像是当年的顾妍一样,在时代的变革中迎难而上,不遗余力。

  他比谁都有资格成为顾家刀的新一任刀主。

  司徒朝暮即敬佩顾晚风又心疼他,更是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委屈和不公,但是,人各有志,纵使她再意难平,也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选择指手画脚。

  她有她的虽九死其犹未悔,他也有他的义无反顾。

  所以,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忽略他那双因为痛哭而发肿的眼睛。

  她也没有去询问他为什么哭,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顾晚风越走越近。

  待顾晚风在她面前站定,司徒朝暮才从睡裤的兜里掏出了右手,轻轻抛了两下:“送你个宝贝。”

  她的手型精致小巧,柔若无骨,白白嫩嫩的手掌心中躺着一串浅棕色的圆木珠手链。

  “整整十八颗菩提子呢。”司徒朝暮煞有介事地对顾晚风说,“家传的宝贝,借给你了,保佑你高考顺利,前途似海,金榜题名。”

  几个小时前才刚从大爷那里花二十块钱买来的手串,结果一转眼就成家传的宝贝了。

  顾晚风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拆穿她,从她手中接过手串的同时,温柔又认真地回了声:“多谢。”

  “诶呀不用谢!”司徒朝暮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下次见面还我就好!”

  可是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顾晚风抿唇不语,有口难言,他不敢轻易对她做出许诺。

  但沉默着、认真思索了好大一会儿之后,顾晚风还是点了头,郑重其事地回了声:“好,日后一定还。”

  一定还,就是一定会再见。

  司徒朝暮相信他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唇角,然后又抬起了右手,朝着顾晚风勾了勾手指头:“钥匙呢?”

  顾晚风拿出钥匙放在了司徒朝暮的手心:“这么晚了,偷跑出来的?”

  司徒朝暮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拧着眉毛说:“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嘛偷跑出来?我只是不想打扰到我爸妈而已!”又气呼呼地说,“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我是来拿我家房子的钥匙的,放门卫多不安全啊,你看看那大爷睡得多死。”

  她还真没瞎说八道,门卫大爷睡得确实是死。

  顾晚风忍俊不禁,顺着她的意思回了声:“嗯,知道了。”

  司徒朝暮这才偃旗息鼓了,然后将钥匙揣进了裤兜,再然后,又从另外一只兜里掏出了左手,顺带着抓了一整袋还没开封的大白兔奶糖出来,相当豪爽地说了句:“这个也给你了,带在路上吃。”

  顾晚风诧异不已,感觉她的裤兜像是多啦A梦的口袋似的,什么都能装得下。

  而且她每次给他糖时都不会吝啬,不是成把成把给,就是成袋成袋的给,就好像她有着无穷无尽的糖,可以不断地许以他可以驱逐苦涩的甜。

  “多谢。”顾晚风攥紧了那袋糖,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徒朝暮,认真又笃定地向她许诺,“下次见面,一定双倍奉还。”

  司徒朝暮点头:“好的!”

  顾晚风又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可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也还没有认认真真地向她做过自我介绍。

  顾晚风屏息凝神,迟疑片刻,缓缓启唇:“我叫顾……”

  “别告诉我!”司徒朝暮急切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我现在不想听,听了也没用!”

  人都要走了,再知道叫什么有什么用?

  不如不知道,最起码日后还能留有一份念想。

  司徒朝暮又不容置疑地说:“你要是真的想告诉我,就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不然说了我也会忘。”

  顾晚风怔怔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少顷后,重重点头,一字一顿地承诺:“好,下次见面,一定告知。”

  司徒朝暮眉梢一扬,意气风发:“我等着。”

  顾晚风牵唇而笑,又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无奈、不舍,却又不得不去干脆果断:“我要走了,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真正要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了。

  司徒朝暮的鼻尖猛然一酸,却又为他的这份干脆果断而感到无比的开心,最起码这一次,他没有再为了离别而纠结困扰。

  束缚在他灵魂上的枷锁迟早都会被一道道解开。

  待他能够从心所欲之际,就是他们重逢之时。

  司徒朝暮用力地一点头,红着眼圈笑说:“好,后会有期,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