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变得难以估量, 姜佩兮于大半的昏沉与稀少的清明中虚度时光。

  恍惚间有许多人来看她,郑茵、杨宜,还有陈阡。

  她们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 像是隔着一层纱。

  姜佩兮只能偶然分辨出她们各自的声音,至于具体说了什么, 她听不清,也没有心力去听。

  一直守着她的是阿姐。

  喂她喝药, 让大夫给她看诊。

  姜佩兮半醒时, 阿姐正在给她换敷额的巾帕。

  她立刻伸手推对方, 并且含糊着说话, “我不要你,你走。”

  阿姐的手被水浸得很凉,“那你要谁?我们小姜郡君指望谁来伺候您呢?”

  “反正不要你。”

  “哟,这么有骨气啊。”她语气并不好,但手上动作却不停,去擦妹妹湿润的眼角。

  “当然。”姜佩兮仍旧不肯服输, 却不由靠近阿姐手上的凉意。

  阿姐没直接用话顶她, 只是沉默好半晌后,才幽幽着说, “倔死你算了。”

  “那你放我去死好了。”高热中的人毫不相让。

  阿姐的语气更差了,“再说, 再说打嘴。”

  “你又凶我。”委屈的哽咽。

  “你自找的。”

  姜佩兮不再顶嘴, 只睁着眼睛看, 看坐在床榻边的姐姐。

  她们是如此的相似。

  在妹妹泪眼朦胧的注视下,姜琼华长叹一口气, “行了行了,我不凶你。”

  她又拉着病者的手, 慢声和她说话,“阳翟这宴已办不下去,各家都准备回去了。等你病好些,就跟我回江陵。母亲虽不说,但她很想念你。”

  “我才不回去。”又开始嘴硬。

  “不回家去哪,你能去哪?”

  “你们都坏。都坏死了。”甚至于开始骂人。

  凝视着边哭边骂人的妹妹,姜琼华到底气不过,“就你是好人,成了吧?天底下独你一个绝世大好人。”

  “我不好。”

  姜琼华拿帕子擦妹妹的眼泪,语气却不阴不阳,“哟,您还会不好呢。”

  “我一点都不好。”

  哽咽的哭腔越来越重,“我很糟,也很坏。”

  不忿褪去,姜琼华神色冷淡下来,“谁说你不好了?”

  回应她的只是妹妹压不住的咳嗽声。

  于是姜琼华又转变语气,用轻哄的声音问,“告诉阿姐。谁说你不好了,是哪个不要命的?”

  姜佩兮不回答,只是拽住姐姐的手往自己脸上放,嘀咕着抱怨“烫”。

  再度地,姜琼华觉得妹妹难伺候。但也不得不伺候,谁让这是她亲妹妹呢。

  血脉勾连的亲情总是难以用三言两语去定义它的好坏。

  限制与保护常在不经意间调转方向,时而为矛,时而为盾。

  高热中的姜佩兮看着一直照料自己的姐姐,在盯了她好久后慢吞吞地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阿姐。”

  姜琼华用着冷帕子给妹妹擦拭降温,听到这句话后她讥笑一声,“那就不喜欢好了。”

  这种弱者才会去计较的情感得失,于执掌江陵的姜主君来说毫无用处。

  感情对她能否更广一步扩大权势起不了半点作用。她才不需要别人的“喜欢”,谁的“喜欢”都没用。

  在给妹妹擦拭完后,眼见对方再度闭上了眼睛,她又将进入昏睡。

  姜琼华忽然道,“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这句话激地快要睡去的人睁开眼睛,“你讨厌。”

  “你才知道?”眸光微凉,她的语气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在病者迷糊半醒,能够说话的时间里。

  这对亲姐妹总会发生类似的对话,谁也不让着谁,她们单纯地致力于给对方添堵。

  待到姜佩兮热退下来,不再说胡话。姜琼华也不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大多世家都已离开,只剩了少数几家与裴氏有旧交的没走。

  至于猎场的火,因没对哪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这场火灾查到最后,阳翟给出的理由是几个守灯的侍女因贪玩疏忽所致。

  为表惩戒,裴氏将她们全部杖毙。

  来做客的贵胄们都对这个交代表示满意,赞许裴主君赏罚分明。

  在众人面前吵起来,刀剑相向的王二与王桓夫人也在这场火灾后和好如初。

  据说离开时他们手挽着手,好不亲密。甚至于王氏的仆从都说,郡公与夫人感情比来时更好了。

  只桓二郡公看着不大高兴,脸拉得老长。

  桓温夫人解释说,是因在这场火中女儿最喜欢的娃娃被烧毁了。

  大家便又和蔼地问桓蓉娃娃长什么样,说要弄个一模一样的弥补小姑娘。

  三年一聚的世家们和谐地相聚,又在融洽的氛围中分别,为他们下次相聚做好铺垫。

  至于杨宜说的火灾当晚,在返回裴氏府邸路上埋伏的刺客,则谁都没有提及。

  仿佛没人遇到他们。

  世家总是这样彼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只要本家继承人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一切都可以成为局面上当筹码。

  姜佩兮能下床那天,杨宜来见她。

  在简单问过病者的身体情况后,杨宜突然跪于地。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姜佩兮连忙起身去扶她,“我还没有谢你对我的恩情,杨主君怎么这样折煞我?”

  惯来独当一面的杨主君,露出她的无助,“求姜郡君救杨氏,救苑门的百姓。”

  “发生什么事了?先起来,我一定帮你。”

  “苑门出疫了。”她是哽咽着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姜佩兮怔了一瞬,紧接着便问,“这你不跟裴氏说吗?”

  “说了,但是裴主君的意思是,他只帮能帮的。杨氏能不能熬过这次,要看各人造化。”

  “什么叫看造化?这是看造化的事吗?”姜佩兮不由蹙眉,只觉裴岫满嘴皆是无稽之谈。

  疾疫看造化,这是什么笑话?

  他以为这是他能不能长生成仙吗?还看造化。

  “苑门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封城,不许进出。但里头死的人很多,已经没地方埋了。”

  “裴氏帮你们到哪一步了?”

  “派了些大夫过去。”

  姜佩兮等了好一会,也等不到杨宜再开口,她难以置信地反问,“没了?”

  “没了。”杨宜摇头。

  坚韧如她竟也红了眼眶,再开口时也声音哽咽,“若不是此番杨氏实在找不到生路,我也不会向您求助。”

  “我会全力帮你。”

  姜佩兮用巾帕给她擦眼泪,“我立刻写信调人去苑门。等会我再去求我阿姐,尽量争取些帮助。等我写信给我母亲,她最喜行善积德,这件事她一定会帮。”

  在将自己身边人想过后,姜佩兮又想向各家求助,她便问,“你有向其他世家求助吗?之前很多大世家都在,你应该跟他们说明苑门的情况。”

  “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杨宜垂下眸,“郡君难道不知道以前大多数疾疫,最后是怎么控制住的吗?”

  杨宜这一问把姜佩兮问的冷静下来。

  疾疫在九洲并不少见,史书纪传里更是数不胜数。正面去解决病情的案例,少之又少。

  绝大多数,都是放纵它流肆。积极去解决是死那么多人,不管也是死那些人。

  次数多了后,世家都不再乐意管。费力不讨好的事,没人愿意做。

  在当世,谁家谁处遭了灾,确实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能熬过来就熬,熬不过来就死。

  天灾下的生命极为脆弱,而可怕在于其中往往还有人祸助推。

  为防止疾疫散播,世家联合起来焚城活埋,种种暴行也不是没有。

  姜佩兮握紧杨宜的手,“是我思虑不周。你等等,我先写信,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求我阿姐。”

  摊纸提笔,写好一封信后。

  想起什么的姜佩兮看向杨宜,“你可以向子辕求助,他就在东菏。以他的性子,不会不管,更不会伤害你们。”

  见杨宜看着她不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姜佩兮隐隐觉得不安,“怎么了吗?”

  “东菏的情况,不比苑门好多少。”她说。

  这话让姜佩兮愣住,“怎么会?东菏难道也……”

  杨宜将更多的实情告诉对方,“不仅是东菏,还有门利、临城,情况都很不好。”

  这于姜佩兮而言,完全难以置信。皱眉推算时间,她去翻找前世的记忆。

  难道前世的天翮七年,消失大半年的周朔是被东菏的疾疫困住了?

  可这样大的事,前世里建兴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周朔也从没和她提过疾疫。

  这样大的事,他怎么也不至于半点口风都不露。

  姜佩兮思忖着,说服自己东菏与苑门的出疫只发生于今生。

  “杨主君会返回苑门吗?”

  杨宜颔首,“我的家人、族人都在苑门等我回去。”

  “杨主君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您见过姜主君。我想带些物资回去,那边已经快什么都没了。”

  姜佩兮没有再继续写信,而是起身对杨宜道,“我现在去见我阿姐,你去收拾车马准备启程。”

  “郡君不给姜王夫人写信吗?”

  “不了。”将写好的信叠进信封,姜佩兮将信交给杨宜,“劳你把信寄出去,他们收到信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至此刻,姜佩兮格外冷静,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做什么。

  “我先去求我阿姐。不论她帮不帮,我都与你一起过去。”

  杨宜握紧信,她看向往外走去的贵女,“如果您愿意去的话,周司簿的境况会好很多。”

  “为什么这么说?”她回头看去。

  “东菏和苑门不一样。杨氏族人都在苑门,百姓不怕被遗弃。但东菏……”

  杨宜话顿了顿,“东菏本就不信周氏,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周司簿过去,周氏就没再派人管东菏,现下那边已出现几起暴动。周司簿如今很是被动。”